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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溪

2011-01-01 00:00:00劉長慶
駿馬 2011年4期

劉長慶

1964年出生,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理事、哈爾濱鐵路作家協會理事。中篇小說《草地狼》《山隼金羽》《興安之巔》先后在《駿馬》《青年文學》《興安杜鵑》等雜志發表。曾獲呼倫貝爾文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著有小說集《草地狼》。

雅克嶺之神,你附體于每一個惶然的靈魂倉促思慮后的痛苦與絕望中,無處不在。那些孱弱的屈服,臨危的祈禱,無端的自戕,崩塌的意志和一切都將無可挽回前的掙扎,從來都未曾符合并顛覆著我——靠所謂的自然常識所認知的和人文精神所涵蓋的自信和盲從。上以國為界,下以江為界,你的庇護從不僭越自身之軀,你的寬恕概不超出人性的局限。

雅克嶺。1997年。

莪拉岱一旦決計撒謊,幻覺便在腦海里即刻演繹成了一幕幕真實。以往下山,他善用老樹墩上邊砂糖似的雪粒兒搓那張從額頭到下巴都長滿粉刺的蠟黃臉,到家靠火墻子一烘,即刻呈現出艱難跋涉才有的達子香色兒,蒙混過關。這次是被一頭巨大的棕熊攆啊!為彰顯出一路屁滾尿流的狼狽相,兩肩伺機往荊棘上一路鉆蹭,讓刺玫果樹刮破了棉襖,直到露出底層新絮的白棉花,才肯罷休。

入冬前,弟弟圖雅耽擱了國慶假期返校,領他在冰溜溝、拓荒溝、坎山、小二河子鋪設了獸套,千叮萬囑套子不能動,只等扣上頭場大雪,再沿動物走過的全新路線拴套,如此追加,他拿手的迷魂陣就奏效了。可在莪拉岱看來,有些套子拴高了,有些明顯拴低了,有些則根本沒拴在必經之路上,直到有幾個套子被獐子碰歪,被公狍子的長角掛脫,甚至有組連環套被小野豬們大搖大擺地通過了,莪拉岱才決計改一改。圖雅素知他忒能拔犟眼子,可這畢竟關系到全家今冬和年前后的生計,來信也不嫌絮叨。沒想到大雪封山后,整個世界一夜間巨變,再按動物蹚出的雪遛子追設機關,它們全都被逼進了早已撤了托的迷魂陣。他后悔不迭,拆東墻補西墻地追加手段,可這些打小就吃膩了的狍子野豬繞山轉起來,比人狡猾得多,搞得莪拉岱疲于奔設,焦頭爛額,把整個獵場子徹底弄亂套了。偶爾勒個雪兔打只烏雞算僥幸,背桿空槍回歸,真是令獵人再自卑不過的事情。望著自家的房舍,他想到進屋還要面對契得兒那張審訊似的老臉,聽那些想不聽都不可以的羞辱和謾罵,真是沮喪透了。

在小二溝道班,運材司機沒因失魂落魄的獵人囊中羞澀而拒絕他搭車,他剛經歷的驚險奇遇反倒打發了司機的駕駛疲勞,這也給了莪拉岱一次演練謊言的機會,否則回家糊弄契得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契得兒不但是“獵王”,最糟糕的還是他的親爹!

莪拉岱像剛剛挑過風車的西班牙老堂,進屋把獵槍往門后一扔,稀里嘩啦摘下獵袋、子彈袋和獵刀,將花狗皮帽子從潮軟的粘頭發上擼下來,順勢裹住整張臉,倒頭趴在火炕上。

契得兒這工夫正在后院郝德滿家滾燙的熱炕頭上分瓣欠屁股,吆五喝六地吹噓那些永不言敗的戰績,聽說莪拉岱讓走坨子攆下山了,頓感無地自容,“這犢子說的話聽不得!”急忙扭腚下炕,提上一只膠皮靰鞡,另一只套在了被獵夾子打掉了腳后跟的廢腳上,瘸了拐了地率先奔赴前院。“腸子給拽啦?還是肚囊子給掏啦?瞅這副德性!沒把自己喂熊,就這么爬回來的呀?開槍了嗎?”老契得兒張口就罵。

莪拉岱把帽子從臉上移開,偏過頭說:“攆我的時候,開了一槍。”

契得兒抓起戳在門后的鷹牌平管獵槍,掰開別子,裂開的彈倉里跳出兩枚16號獵槍彈殼,一枚竟然是實彈!“下山凈膛,下山凈膛,跟你說一萬次啦!”再把實彈貼耳朵挄挄,躲過窗玻璃的殘霜,就著西垂的日光,端詳引信,又是氣不打一處來。“就你裝這子彈能著上熊?壓底火轉著壓,它才不偏棱子,這也告訴你一萬遍了吧?上次老郝騎摩托馱我去防護林打沙雞,就你裝的這些臭彈,兩三勾都不響,鬧得我都不知道祖宗給的臉丟哪兒去了。連你自己都糊弄,操你媽的——揍(造)你那天喝了多少!”聽聽,當著親娘啊,天底下哪有這么嘴損的親爹!

趴在熱炕上的莪拉岱被罵得像煎糊了一面的烙餅,吱吱冒煙兒。他翻身坐起,仰著淌滿虛汗的臉,后腦勺輕磕著火墻子的一塊兒活動了的熱磚。契得兒這工夫反倒像鉆了套的獸,在屋子有限的空間里不住閑地徘徊掙躥,忽然敏感起來,鼻子湊近皮槍帶,獵狗出紅圍似地從一端嗅到了另一端,又把莪拉岱撇在炕琴上的棉手悶子拿過來甄別一番,然后就去捏他伸在炕沿上的雪地靴,“真的是熊?你果然朝它開槍了?”莪拉岱仿佛受了更大委屈,蜷腿把契得兒正哈腰分析著的靴子底兒蹬在炕沿上,懊惱地喊:“讓熊吃了你就信了!”

契得兒終于端上了旱煙笸籮,趁這當口,馮學、喇叭喳、郝二迷糊湊過來,向莪拉岱問這問那,在他們看來,跟熊瞎子照過面的,好歹都該算英雄了。

火銃子一樣辣的尼爾基老黃煙,不知嗆了哪根肺管子,老契得兒吭咔一通咳嗽,把旱煙按進窗臺龍爪菊的泥瓦盆,“二迷糊,摩托修好了嗎?去趟鎮里,上鐵路把金捷喊來,告訴他有熊啦!”

聽到要去叫金捷,墻縫像鉆出只蟑螂,朝莪拉岱的后腦勺狠啃一口,他身體不禁前踴,馬上意識到,精心編造的謊言恐怕要弄巧成拙。其實,他只想給鋸木頭柈子的姜佰林干,獵打不下去了!老媽又向爐膛添一扎松樹頭,屋子悶得透不過氣,褲兜子抓蛤蟆似的盜汗,甚至聞到了褲襠里微量的尿堿味兒,他索性提緊棉褲,避開老爺子的臭罵,推開屋門房門,拎上扁擔水桶,出了院子。

井樓子提前開了。冰包上排起了長隊。姜佰林的岳父也橫著扁擔在其中。料到他家老丫頭不會來了,莪拉岱內心甚感失落。她是他每日在此單方赴約的夢境,也是被嶺頂小刀子風割臉時歸心似箭的信念,他已暗戀她很久了。莪拉岱早把自己想象成姜佰林的連襟,才沒敢在“老丈人”面前造次夾楔。她怎么沒來挑水呵?想她了……從昨天的井樓子到今天的井樓子,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地想……“岳父大人”年事已高,水桶盛水略淺,卻無法幻化成他家小女的芳姿。莪拉岱最喜歡緊盯她挑水的背影,比臉還矜持的白脖頸,顫動的肩膀,筆直的腰身。最讓他著迷的是那豐腴柔軟的臀部,像兩個裝滿了熱牛奶的氣球,膨脹得有驚無險。一條腿負重落地受力時,氣球里的熱奶浪涌似地注入另一個氣球,那么富有節奏地快步往復,溫潤的熱奶、彈性的氣球、性感的褲子,全都于瞬間的協調互換中緊繃得恰到好處。饞死莪拉岱了……

挑水回返時,百米開外的郝德滿家失火似地上騰起股股藍煙。二迷糊在院里悍然發動了那臺機型早被淘汰了的動靜比拖拉機還響的“幸福250”,這犢子,跟親爹見天頂牛,干爹的話反倒奉若圣旨。沒誰能比郝二迷糊跨上摩托車更牛逼的了,蠢豬的后尻顛蕩得每組減震彈簧都像是抬了胖媒婆的花轎夫,破排氣管子嘡嘡一溜放炮,顫顫忽忽地奔鎮街去了。

時下正值隆冬,四點鐘以后天見黢黑。莪拉岱受不了老爹那張嘴,吃過晚飯,回西屋鋪被褥躺下了。兩個小時后金捷才來,手里拎著個五公斤裝的塑料壺。

“有日子不見影兒啦。”契得兒罵了一下午,冷不丁兒變換腔調,還有些轉不過勁兒。

這話令他頗感意外,“上個星期三來的,今天也是星期三,正好一星期。”

“咋覺著有個把月了吶。”不知契得兒是記糊涂了還是有意調侃。

“沒覺得是去年——1996年就行啊。”他的回答也不無幽默。

“見天鉆山,不務正業。聽說團委給踢出來,發配企管辦啦,企管辦是個什么東西呀?”

他靦腆的臉上洋溢著青春期特有的笑容,所有的動作看上去都彰顯浪漫。“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呵。給,提這一壺吧。”他將塑料壺蹾在了契得兒面前。

“高號柴油嗎?咋這么一點點?火車司機賣給拖拉機的,都是五十斤一個的大家伙。”

“契得兒老爹,”他一直這么稱呼他,像外國小說里的叫法。“你現在不光記性差,鼻子也不大好使呢,這么醇香的糧食精都聞不出來?機務段多經加工廠釀制的,絕對純糧,絕對六十度,絕對是剛從大酒罐里流出來的!”

“獵王”興奮得像山貓,擰開壺蓋,“嗬!熱乎著吶,真沒喝過這剛出鍋的,好哇!”他關了那臺動輒就忽閃出雪花和馬賽克的破電視,把茶缸子里的茶根潑進花盆,咚咚倒滿。“到廚房來!”稍后,屋子里到處充盈著烈酒和烤鹿肉干的香味了。

躺在西屋的莪拉岱暫停了一味的相思和每晚齷齪的習慣,眼巴巴地盯著糊在房棚上那些舊報紙上大大小小的標題發呆。一老一少在談熊,卻沒朝他打探。莪拉岱越恨他們不把自己當回事,就越后悔不該夸大其辭。接下來,這個在周邊獵區演繹過諸多傳奇的獵手,會把他的謊言拓展得層出不窮,而他也將被拉進陷阱!莪拉岱頭沒動地吐出一口痰,也不管它飛落到哪兒去了。

契得兒對這個漢族小子的偏溺程度,某些地方甚至超過小兒子圖雅。比如金捷一向沒老沒少,比如荒誕不經。他雖以克死爹媽的硬命為由,形式上拒認契得兒做干爹,其實那都賴他老人家的干兒子發展過盛,有些即便醒酒后不承認了,卻也被難纏得不可推卸。擺弄火車頭的咋說也看不起這些非產糧區的早期社員和伐木倒套子的子弟。上次金捷來正趕上大伙打撲克,馮學好心相讓,可他接過來沒抓幾張,欻欻把幾雙手里的牌都捋了。“這兩副爛撲克玩半年了吧?讓你們揉搓得這個囊呵,看上去有四副厚了,黏得都粘手。”他斂吧斂吧,嘩地扔進炕沿下的灶坑里,亮出皮錢包,回身給看熱鬧的小五銼五塊,“去,剩下買糖。”小五銼像領了令箭似地狂奔。嘎嘎新的撲克牌溜滑,他們的笨手指頭拿不住,嘩嘩往下掉,他又惡語相加,“我打小就在西溝胡同躥,別說樓,至今沒一家蓋磚房的,你們是不是把中央精神領會錯啦,一百年不變的那是香港!”去年,被他弄出監獄的弟弟非得結婚不可了,他便瘋了一樣地整錢,狂捕亂獵,在地窨子里骨碌得身上虱子一抓一對,開春又弄兩頂軍用帳篷,雇工三十塊錢一天采蕨菜,圖雅也幫他四下招徠。懶鬼加無賴的崔升子叫號要五十,五十就五十,到晚上,最不中用的童工小五銼都能采滿一絲袋。胳肢窩夾捆蕨菜的崔升子讓他迎面一拳,崔升子吐沫裝死,金捷就地挖坑,要把他葬了。他把墳墓摳好了,崔升子也詐尸逃跑了。這就是金捷。

停電了,偏遠的鎮郊經常這樣。廚房點上了光焰昏黃的老馬燈。

“……由此看來,真該謝謝你這條殘腿了,讓這只不好好蹲倉的家伙即將成為我獵殺的第二只。”聽他的口氣志在必得。“不然,這該是你的第幾只了?”

“賣到動物園和抽膽汁那里的崽子不算,恰好第十只唄。唉,凡事都沒個圓滿吶。”契得兒捏捏沒了腳后跟的熊掌似的腳丫子,讓它離開了地板縫泛上的夜寒,橫擔在好腿的膝蓋上。“小子你給我記住,心和手一定要穩。”酒在爐蓋板上快煮開鍋了,他把磕得一片爛漆的茶缸子和幾塊烤炙的焦糊的肉干子撤到爐臺邊,“心穩手就跟著穩,反應也就跟著敏捷,別嫌跟你磨嘰,不管黑狗坨子還是大棕花子,都有個大毛病,上來就奔你槍管子使勁。跟我靠到最近的時候,嗨——三十歲吧,正當年吶,就近的距離槍就攥在準星后頭,頂著打,噴出硝煙的槍管子和熊腔子里滋出來的熱血,哪個更燙手?”他忘了茶缸里的不是熱茶,端起來吹吹表層,深呷了一大口,見金捷佩服地不住盯著自己轉腦袋,契得兒挑一塊筋頭子閃耀著琥珀色光澤的干肉條,伸鼻孔聞聞,遞給他,“二十歲的牙口,相當四歲的馬駒兒,嚼了它!”老人的目光再次與年輕人對視。“尤其大棕花子,那東西——太愛跟人撂跤。不把大面閃給你都不算蠢。子彈不直接射入腦海和心臟,甭想一槍斃命,而它中彈后的頑強,無論如何都不可想象……人吶,人要不穩,就抓不住這當空兒,轉瞬即逝的戰機呀,稍一遲疑,給它一秒、半秒,它就還你一巴掌,要你半條命。”

他把茶缸向金捷推近了一些,示意他也該像樣地喝上一口了。

“到嶺子上,一切你就當機立斷吧。”契得兒瞥眼西屋那扇掩緊的門,攏嘴湊近金捷的耳朵。“他的話,哼,跟他的槍法一樣,十槍九不中。這次恐怕也要讓你見笑了……”

“圖雅最近沒來信嗎?”他有意岔開話題。老人自以為壓低了嗓音,但酒后的掩飾和房門的隔音程度畢竟有限,再靠不住人家畢竟也是父子嘛。

“沒有。也沒從老孫家小鋪打個電話來,估摸又要考試了。唉……要是圖雅在家,一個快槍手,一個狙擊手,還擔什么心吶。你們鐵路哪樣都好,就這考試忒多,考考考的,再考就像這些肉干子,都他娘的烤糊巴了。”

爐膛里跳躍的光焰從爐蓋板的一圈圈縫隙中迸濺出來,泛在金捷的臉和手上,把那雙十六歲起就從事血腥殺戮的手,映照得如同女生的手兒一般纖巧。他耐心地把那塊琥珀色的鹿筋揪扯成了一縷比蟄麻線還精細的金絲。

不知他幾時走的,莪拉岱沒能等到他們喝完,就疲乏得昏昏欲睡了。

天哪……究竟是個啥大獸吶?驚夢中也是悚然不定。不記得圖雅曾在哪座山腰的巖壁后邊設伏了,一叢叢達子香的干枝擋住了視野,但卻看到它巨大的脊背,青烏的鬃毛,掙撞得劇烈搖晃的樺樹,震得山根子都回鳴的咆哮……攆來啦!熊掌劈頭蓋腦地拍向莪拉岱,他拼命地抽搐,掙脫了夢魘,才知道是老爹正撥弄他腦袋。

“使喚它吧!”他手里拎著七點六二毫米口徑的老馬槍。這是全家的祖宗,誰平白無故地拉一下大栓,空勾一次扳機,主人都驗得出來。除了圖雅沒人敢碰。

“我習慣用平管了。”他帶著沒睡醒的倦怠,雙手前胸后背地抹冷汗。

“這時候還犯他媽什么犟啊!你那些彈殼糊弄鬼行!還嫌它后坐力大呀,還嫌它讓你耳鳴,白天放一槍晚上還尿炕啊,操你媽地——都啥前兒啦!讓你用它不當你是把手——這叫萬不得已!知道嗎?”老爺子的嘴啊,叫喚起來也不管個白天晚上。

莪拉岱不認為那些獵槍彈有多糟,不聽邪地偏著犯犟的腦瓜骨,“關鍵時刻,用慣了的最順手。非得替我信不著那些彈,我上午重裝行了吧!”

“啥?上午?虧你說得出口!套那兒的熊瞎子也會等你一上午?”契得兒氣得發抖。“四點半啦,定好五點走,鐵路上的人最掐點兒。快穿衣裳!”

出于逼迫,莪拉岱無奈地披了棉襖下地,仿佛一步就跨進了不再由自己支配的萬劫不復。俄頃,院子里狗叫了,清晰的口哨和踏著凌晨小雪的腳步聲隨之而來。

——山賊!臭無賴!著黑槍的!

抵達坎山下,白晝方見分曉。坎山的陽面甚是陡峭,光禿得不長一棵樹。尖頂到陰坡的二肋上,卻長滿了鋪天蓋地的次生林,一度采伐間隔較長,恢復得也算很有生機。這座大山兩頭抓水,左側是方圓近一公里的大水泡,周圍是連片的漫灘濕地,冬季則形成高寒區特有的大片冰包帶。坎山的右邊(西南角)——著名的雪溪,就從依傍它的火燎溝的山澗里飛瀉而來,穿過狹長的山谷,與雅魯河匯流后,注入嫩江。

天大亮了。即便匆匆趕路,莪拉岱的錯誤也顯而易見。金捷不加猶豫地解下他改拴的幾組套,為不在附近留下痕跡,腳尖貼緊胳膊粗的柞樹,側步騰挪。莪拉岱看到有些套子又被他拴在了圖雅曾拴過的樹上。“早該得手啦。”金捷這樣說。莪拉岱聽得別扭,好像套不到野豬是他搗的鬼,有心吵,又怕他不讓份,這種人可不怕跟誰頂進死胡同,好歹忍了。

他又在溝底逗留,近于匍匐地辨別那些匆匆而過,又被窩風的雪塵彌蓋很久的蹤跡,斂拾他丟棄的煙頭,似乎在按動物的視覺感官體驗周邊山形和附近樹木的布局,高低錯落地比照。莪拉岱覺得他比圖雅還故弄玄虛,老爹契得兒可是一走一過,見獸道就拴的。

“不對,不該沒套子呀?”話顯然不是說給莪拉岱的,仿佛正說給在齊齊哈爾鐵路司機學校就讀的圖雅聽吶。莪拉岱覺得他挑剔到家了,只是心里早已認可這種倒霉,無動于衷地瞅他在這段罅隙的林子里折騰。“不對,這不可能!”他噼啪撥開落葉松底部密匝的干枝,固執地蹚過灌滿深雪的洼地。猛然間,斜崗的松林外一陣魔鬼詐尸般的刺耳喧囂,一直都未曾被打擾過的老鴰群,驚慌乍起。

莪拉岱馬上預感到出了大亂子。

嗨喲!往返的路徑,稍加留心就該看到哇!狼藉一片的雪地,順趟著一掛向太陽反射出金光的大公狍子的脊椎,除了烏鴉那小勺似的鈍喙,什么樣的刮刀也完成不了如此干凈刻骨的剔除。其余的——僅剩一副對稱漂亮的角杈與掏空了眼窩和口腔的狍子腦袋歪橫在另一邊,連個蹄子都沒剩。從“天葬地”外圍的足跡判斷,一只路過的貉子率先嗑開凍硬的皮肉,方得以向食腐動物們洞開了肉身之門;就近的鼠類也偶有光顧和逗留,但這至少都是半個月以前的場景了……

看似首領的家伙,拖拽歪斜的膀子,從高枝幽靈般飄蕩下來,落在狍子的脊椎上,仿佛落上了宮殿锃明瓦亮的棱檐,傲慢地舞蹈。鴉群立刻為它的大膽振翅鼓噪,雀躍歡呼,蕩下一片雪瀑。莪拉岱摳著落進脖頸子里的雪,可它們一挨上汗溻溻的脊背,就滑溜溜地融化了。他羞惱地瞄準,槍管卻被金捷抬手架起,“打掃殘骸,是它們的自然使命。”這話聽著不陰不陽,更叫人心頭犯堵。金捷拂去肩頭落雪,抿緊嘴唇,避開那張懊惱的長臉和飄忽的眼神,扭身繼續趕路了。

畢竟不是親兄弟,或礙于另一種形式上的面子,或者根本就是瞧不起,莪拉岱未必就沒考慮到。他頂著嘲諷般的聒噪,掩藏了那副至少也能賣二十塊錢的狍子角,再攆上金捷,卻羞臊得不肯挨得太近,他們之間就此保持了一段微妙的距離。

知道了大致情況,沒必要再因此耽擱了,接下來是一刻不停地急行軍。

讓莪拉岱更加心虛氣短的,是即將走近的——“熊”。

挨進山口,白樺林里騰躍起一對狍子。快槍手揮手示意莪拉岱不可驚擾。不需射擊的目光毫無果決,且閃耀著純心欣賞的浪漫,鏡頭般地目送這瞬間的自然動畫。大公狍子矯健地大跨度騰躍,母狍飄逸地相貼緊隨,攪動著雪地表層由細碎冰晶顆粒形成的漂游晨靄,剎時如浪如煙。潔白的臀斑,在鮮艷的樺林里活像兩束被烘托的哈達;純然煞冷的空氣,靜得甚至能聆聽到狍蹄子割開雪層的聲音!

它們悠然隱去后,他說:“這兒的狍子真多。”

莪拉岱再次難掩沮喪,“狍子真多——我也套不著唄?”他想他至少該回敬這句,不管金捷完全有可能頂過來更難聽的。可他最終只哽動幾下喉嚨,沒說。但金捷似乎還是感覺到啦。詭異的家伙!似睜非瞇地瞭來了那么透穿人心的一眼。

再翻一道梁就是目的地。金捷摘下橫背著的比利時親王牌獵槍,槍的前托本身就是管形彈夾,按下槽口,從容地壓彈。他沒選擇莪拉岱蹚出的老路直抵目標,而是貼近山幫一側的半崗兜抄,那里地勢險峻,一旦被追攆后撤,對笨熊不利。金捷把皮槍帶在擎握前托的手腕上纏繞一圈,又反擰一下。莪拉岱覺得這很利于實戰,一旦被熊打倒或只身滾向一邊,槍若不得已脫手,也不會與人分離過遠,但他不想仿效,盡管這無意義的自尊卑微得毫無底氣。他把槍帶在端槍的棉手悶子上纏了一下,攏在手里。

臨近了,莪拉岱放慢的腳步并非完全出于機警,躊躇中,他似懂非懂地按金捷的手勢動作,最后干脆理解成在可視范圍內稍后地跟上就行了。槍管輕撥開達子香的枝蔓,迎借樹的遮擋逼近,山梁頂端寒氣氤氳,給那個點蒙上了更加神秘的霧障。再靠前些,金捷忽然直立起槍,毫不隱蔽地撲奔過去。

莪拉岱知道有結果了!謝天謝地!套死它啦!——最好是只大棕熊啊!

興奮差點兒把他絆了個跟斗,要不是剛才忘了打開保險機,槍準走火。

沖到近前,莪拉岱再次傻了眼——獵物早已掙斷圈套——跑了!

拴套子的老黑樺盡管韌性極佳,樹根也被抻松了,要不是凍土層和根系的頑強扯拽,肯定會被干倒。以此為圓心的方圓七八米地界,魔鬼拉磨似地顛覆個稀爛。透過晨雪,完全能看到草根凍土被盡數掀翻,與被踩踏的碎糟糟的黑雪模糊一片,落葉松當腰折斷,到處都是暴虐掙扎后的痕跡。山神爺,它究竟該有多么巨大?多么有力?真叫人難以想象。

莪拉岱一屁股癱坐在外圍的雪地上,釋負地卸載獵袋,點根劣質香煙,木訥地溜眼看金捷,看他的臉。旭光把那張鎮定的臉照得粉紅,他像偵破過很多重大案件的痕跡專家,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地排查。莪拉岱覺得他至少該請教或詢問目擊者些什么,卻屁都沒有,這也正是他恨他的傲慢之處。他跟契得兒實際上勝過父子,跟圖雅就差同性戀了,其他家庭成員更不用提,甚至跟那些來家里蹭肉蹭酒甘愿當干兒子的都能打得火熱,唯獨跟自己向來沒話。

他幸災樂禍地鄙夷——仔細查,看能查出啥名堂!

金捷用刺刀在被掀開的凍土層里耐心撥弄,捻拾起它掙命時脫落的青烏長毛,捋在手心搓揪。最讓他在意的是被掙斷的拴在黑樺樹上的鋼絲套,那是從機務段新近配屬的能吊起二百噸火車頭的救援列車上搞到的,外擰的六股都被破開充做野豬套了,惟中心一股,鉛筆芯粗的五根中堅力量做的這犭罕套——斷了!圖雅拴套時,一定針對獵物估算了它的抗拉極限,附近獸道也有可拴的樹,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老黑樺,且系得很高,一旦遭受強烈拉掙,上部樹干可以隨任一方向偏斜,將自然地化解部分拉力。這樣的套子,竟然被長時間反復不停地擰散,又被一根根生生抻斷!斷面端頭部分,就是游絲的切口,竟被它活活扽細了!他摘下羊皮手套,呵呵手指,把斷套解下來,撫摸老黑樺那鮮嫩樹干的累累傷痕,隨處都能看到它曾與這棵老樹怎樣地拼死相抵。

他于高崗上佇立很久,放下望遠鏡,向遠方攏起雙手,大喊:“犭罕達犭罕——你是一頭老犭罕王啊!”

莪拉岱立馬彈跳起來,操!這要被他說定,套的是犭罕,沒被他當靶子就地射殺,誤當成熊,嚇得一溜煙逃回家,只等它掙斷套子跑掉了才來,天老爺,那他可是天底下最最惡心的獵手啦!誰也承當不起這名聲,他覺得快被他逼瘋了!不行,你說是犭罕,還什么老犭罕王,終究得眼見為實——我看見的就是熊!人犟就要犟到底!

人走時辰馬走膘,兔子走運槍打不著。不上心的獵人這工夫反怪時運不濟,開始自暴自棄了。回家,回家給姜佰林鋸柈子,好歹一天掙三十,還有他小姨子啊,落魄的董永都有類似的緣和命!認命吧!不但自己認,回家讓契得兒也得認,認命他的后代成不了獵人和勇士啦!圖雅很中用,是他的驕子,一家人的頂梁柱,可又怎么樣——畢業就開火車了!莪拉岱橫下心來,讓老頑固暴罵一頓肯定妥不過去,棍棒相加也無所謂!上次揍他是去年,現在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因為他擅用了三十張灰鼠子皮的錢逛了一趟海拉爾。二十四歲的人了,呼倫貝爾首府都沒去過,這有什么錯!

該給自己選退路了,他聰明地推測跟這種人別來硬的。“唉,不管是啥,知道這結果,你不如在山口開槍了,憑你的手法,扛個大狍子回家,也算不虛此行啊!”莪拉岱覺得這算是奉承他了,接下來看他有啥反應。

“獵袋里的咸菜給我。”沒想到他竟然要這個。他非常愛吃老娘腌的這口兒,這無疑是在告訴莪拉岱,他的選擇不容置疑。“咸蒜和小辣椒,你掏煙的時候,我聞到它們了。”

莪拉岱搞不懂咋活得如此被動,好像天生就該任人支配。是,他是沒要求他同往,可他又怎敢不隨同啊,一個人回家,契得兒還不剝了他的皮!

“真照你說的,就算冬鹿毛空心脆,就算土層是蹄子刨的,樹干是角杈刮撞的,都不是爪子撓的,一句話,不管是犭罕是熊,只要掙開套,一口氣都得遠離那個鬼地方,至少三十里開外,這終歸也是道理吧?”莪拉岱心里窩著火,一路抱怨。

“可它掙斷的是死套!你們家的絕活還不懂嗎?勒上脖子越掙越緊,這家伙處于被扼住的半窒息狀態,走不多遠!一樣的‘干得擄’,我獵袋里也有一個,都是圖雅做的。這就是追蹤的依據。現在回去也不晚,我可沒叫你非去不可。”

“你那么肯定,不是爪子?是蹄窩?我看不明顯。”他這般對付,已經很勉強了。

“迎著寒流少說話吧,戧風。”他不愿多拌嘴,一股勁兒往前趕。

“它要這么不停地走,咱就一直攆下去?”莪拉岱知道再怎么灰心喪氣也是白費,緊跟他在前邊蹚出的雪溝,像個無法自主的傀儡,沿途被人牽。

金捷穿著灰卷毛領的解體國家的棉軍衣,鐮刀錘子以及軍區番號的臂章格外耀眼,三八槍刺刀的鐵鞘顛蕩在后腰,翻毛皮靴欻欻踏雪,遠近聞名的比利時王國的老槍更有來頭,歷史價值已遠超其實用價值,據說出自偽滿皇宮,是他的老地下黨爸爸當年操縱火車,因為一把閘車門對地毯的絕技,蘇軍大將贈送的。跟在他后邊,在寒流中頑強奔襲,會讓人遐想去搗毀敵人的橋梁、機場、軍火庫,還有南斯拉夫的所有譯制片。莪拉岱在幻覺中,越走越暖和,登上一座大慢崗,汗洇洇地跑到前邊去了。

隨后發現的東西,讓莪拉岱的情緒立刻低落下來。

臨近中午,在附近環境絕對隱蔽的小喬木叢里,看到了它在綿綿雪地上趴伏的臥坑,糞便——犭罕達犭罕的糞便!莪拉岱再次氣歪了鼻子,唉呀——攆不到你也就算了,可擺出這中藥丸子的一堆,僅僅證明你不是熊嗎?可惡的老犭罕王!

距臥坑五米遠的地方,它在起身行進前,還向雪地里撒了一泡紅得近于血的尿,把那塊深層的雪地,澆鑄成一坨看似精美的石林雕。金捷捏碎了一些犭罕糞蛋子,“這些是套住前就消化到大腸的,還很成型,后排泄的看似一樣,一捏就碎,它可是交感神經紊亂,內火攻心了。”他捧雪搓洗羊皮手套,“前天下午被套中,昨天午夜逃離,在這里趴了四個小時,離開的時間也差不多。”

“你對它了如指掌了?”他覺得他是偶然猜中,導致了隨后的得意忘形。

“看,它趴臥時頭的朝向,在這些密實的榛柴窠子里呼出大量哈氣,哈氣在莖桿上凝結這么多冰溜,說明勒緊的套子導致它周邊淤血,發炎囊腫,壓迫氣管,窒息加重了。快走,攆上它!”

為了爭分奪秒,一些解釋只好帶到路上。“真沒料到,它能一口氣逃這么遠。套子勒住的不是喉頭,肯定是脖頸,那個部位肌肉豐富,保護了呼吸道,一時間還不至于完全窒息,現在不同了。”他自以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素知金捷腿力超凡,登山如機械,下坡似彈簧。要不是他經常停下來掏折疊在衣袋里的地圖指北針,研究路線,還有雪地一個個令他癡迷的蹄窩,莪拉岱根本攆不上他。大型野生動物長途跋涉的路線難循規律,既不依據就近的直達點選擇捷徑,也不按山形地勢認定坦途,有時則故意遁入險峻之地,鉆營于荊棘叢,既出于隱蔽,還可以順路攝取零食或刮洗皮毛。一味追隨足跡是極不明智的,要想另辟蹊徑,務須大膽交叉。金捷揮刀在松枝擴展的林子里開出一條條長廊,而這一切全憑經驗。

“它——停不下來了!”莪拉岱喘息地嚷。

“莪拉岱,”他好像頭回叫他名,“你平日上山都干嘛?打獵嗎?拴套的時候,知道你要套的獵物是大是小?是公是母?用心留意一下,記住,用心。這只犭罕在深雪層抬落腳時留在雪地的劃痕,還有冰層的淺蹄窩,告訴你,它不光呼吸不暢,后蹄子還受了傷,瘸啦!仔細瞧,這里,這兒,這毛病偶蹄類太常見,就像職業病。估計掙套的時候,不是砟石崴的,就是鋼絲絆的。還有,隔幾道梁,差不多兩公里,它就趴個雪坑歇息,這又說明什么?氣不夠用,捯氣兒,它在捯氣兒懂嗎?坑與坑的距離在縮短,還不停地排泄,動腦想想,它快完蛋了!”

莪拉岱半信半疑,“你這么神機妙算?那它拼著老命——要去哪兒?”

“大致路線,應該是二道梁子方向。”

“越過二道梁子,那不到狼溝了嗎?它到那兒——干嘛?”

“干嘛,老犭罕王嘛,歷經苦難癡心不改——約會它的老情人兒!”他玩幽默可是行家。

這節骨眼兒上還琢磨這些,真是荒唐透頂。莪拉岱不愿去狼溝,那畢竟是托坦的領地。托坦,獵人都這么叫,其斑斑劣跡,在這一帶自不必說。單說那些神鬼莫測,亦令人膽寒。有一年部隊拉練,它出現在靶場山坡,一位首長想拿它展示槍法,彈夾打空了也沒命中,于是命令部下一齊開火,打得山坡土石迸飛,卻眼見它在硝煙中大搖大擺地離去。冬季,北方午后的天空常有這般奇觀,太陽落山還差一大截吶,另一端的月亮卻白花花地掛上高空。托坦經常在此時登上那塊巨大的狼石,對月矗立,納拜嚎嘯。運材道修通后,道班就建在狼石坳,它也偶有光顧。一次恰好契得兒在,酒后經不住慫恿,朝它打了三槍,最后一槍把左耳朵穿了個洞,再說什么也不打了。

“你認為……老狼王……會讓老犭罕王……帶傷橫穿狼溝?托坦——我說的是托坦,它們會在我們……到達前……就把老犭罕王……吃個精光!”他呼出了大量哈氣。

他像在回頭看一個傻子,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樂了,“你可真夠乖,咋還活在老一茬的童話里吶,狼溝早沒狼了。光我地圖上標出的林場、道班、采伐點就星羅棋布,現在也只能把托坦當個故事了,它要是還活著,那得老成什么樣啊。”

“如果、如果我們在更遠的地方——打到老犭罕王,怎么往回弄?這些你想過沒有?”

“現在的運材道四通八達,只要把它弄到就近的路邊就行。即使遇不到汽車,倒套子的牛馬車也有的是。”在他看來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沒有任何顧慮。

潛意識里,莪拉岱也想獵獲它,不然回家太難堪。要把老犭罕王弄回西溝,就算曾經看走過眼,撒過謊,老爹也不會太責怪。英雄當得雖說有點狐假虎威,可西溝的人至少會謠傳——契得兒的兒子又打回只大犭罕!像圖雅在家一樣,紛紛擠門買犭罕肉。“岳父”“大姨姐”,還是她本人來,即使老爹在場,也讓他眼睜睜地看他白送十斤!老鄰舊居的,二拇指頭一勾這點活兒,不算本事!然后豁出去了,搭話!幫她挑水!告訴她我是圖雅的……嗯,圖雅一定要掛前邊,倒不是因為從來都是他挑釁后他收場,主要是一提圖雅,無人不豎大拇哥——“我是圖雅的哥哥莪拉岱!”都是人——差啥呀!

像原始人類一樣,狼從森林步入草原的過程,亦是斷難再回首。很少如托坦狼群那般,把依托森林游擊草原的習

性一直延續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肯銷聲匿跡。六十年前,二十六號是個林區車站,森林小火車,按線路坡道采取馬拉、溜放車輛的畸形運輸,馬刺嘁嚓的憲警,干不動就攆出去喂狼的勞工,冬天草袋子裹體御寒的戰俘,倉促的掠奪性采伐,僅被抗聯三路軍一次偷襲,便颶風般地燒了個片瓦無存。一堵殘垣、一截鋼軌甚至一根枕木,仿佛盡被風蝕化去,自然和歷史就這么匆匆而過,沒有痕跡,只剩下了一些毫無依據的傳說。

從二道梁子到狼溝再到二十六號,老犭罕王踽踽蹣跚,步距已現出明顯頹勢,臥坑的間隔距離漸趨縮短,重新起身后的一段步履明顯偏跩,右后腿偏大的蹄窩更說明腫脹加劇,瘸得不輕了。窮追猛趕的獵手,由遠而近地步步緊逼。

“從嶺口下去,就是小金溝啦。”金捷指給莪拉岱,“偽滿的朝鮮開拓民在此淘金得名。”

“聽說過這地方,我們——走了這么遠?”莪拉岱不禁發問。

“這是大嶺最高點,從東到西看成是一面鋪展的扇子,我們現在正處在扇軸端,看似逾越了很多叫得上名的溝溝坎坎,其實沒走那么遠。順這里下去是貍貓嶺,前邊那道梁下去是扎蘇河,堵頭的岔口往西,就到鵝脖石啦。”

大嶺低垂,溝嵎漫漫,巍峨浩瀚,就此不可言說。莪拉岱摘下皮帽子,熱汗蒸騰,密貼在腦袋上的原本就粘膩烏黃的軟發,像坎頭下面的枯草,風掀不起。畢竟踏上極頂,他仰起疙瘩溜湫的長臉,一覽眾山小般地不住點頭,豁然感慨。

金捷打開獵袋,分他一包旅行餅干、一根紅腸,“就雪吃,沒時間停下來了。至少還間隔五公里,即使它快撐不住了,也不比我們慢。”

峁山一側膨脹出玉石般淡綠色的巨大冰包,嶺頂的徹寒,亦無法封凍一注旺盛的泉眼,不知是嶺下哪條大河之源,清澈的沿流水,順勢層層漫延。老犭罕王的蹄子,踩踏在被冰水稀釋的淺雪層上,再明顯不過地復印出了一個個模具般生動的蹄窩。他伸開手指測量,“看!第三趾和第四趾脹成了一個大腫瘤,難怪開始避讓險峻之地。”

更讓老犭罕王倒霉的是,它在當時尚未被沿流水重新覆蓋的冰層上跌了一跤。這跤摔得不輕,很久動彈不了,直到沿流水悄然浸濕了胯骨,它才忍痛撕脫被冰面粘扯的一片毛,起身奔命。莪拉岱也故作耐性地揪拽些犭罕毛比照一番,想說啥,抬頭卻見他已走出很遠,他可不想在老犭罕王已然注定命運的細枝末節上再耽擱了。莪拉岱自覺沒趣地撒手讓犭罕毛隨風飄散。

老犭罕王在紅松林里排泄了幾攤比牛糞還缺欠光澤的稀屎。莪拉岱故作敏銳,“咋不拉藥丸啦?”

似乎覺得兩個人話太少了也不好,金捷耐著性子給他講科普。“跟所有的鹿一樣,犭罕也有幾個胃,或說胃里有幾個作用不同的加工車間,植物被牙齒咬切捋入胃里,第一車間里的共生細菌負責初級分解,閑暇的時候反芻,重新咀嚼,再咽回其他車間深加工。這么說聽明白了吧?牛也一樣,它們在短時間內匆忙吞下大量食物,躲到安全的地方細嚼慢咽。現在這只老犭罕王,勒在脖上的套子導致周邊淤血腫脹,不但讓它呼吸越來越困難,還無法反芻,這些不成形的稀糞都是強制消化的,它的各個系統早紊亂了。”

“嗯,嗯,難怪,跟你——真不白混吶。”莪拉岱覺得沒理由不贊許。

老犭罕王在紅松林邊緣歇息了很長時間,起身后一路淋落稀糞,并有黑血便夾帶其中。

莪拉岱覺得是時候了,“真不出所料哇——它完蛋了!”

“前邊路段要留心了,說不準它走不動就趴伏在什么地方。”莪拉岱覺得不無道理,他提醒自己,看見老犭罕王千萬別忘開保險。他想打倒它,以泄兩天來的邪火。槍管子都能觸到犭罕屁股的死刑執行者,遠近聞名的少年獵手,不會在意他這一點點虛榮心吧。不管想沒想到這些,反正他又跑到前邊去了。

紅松林外呈現出平緩的陽坡,那里樹木稀疏,雪色綿綿,光芒奪目。莪拉岱使勁揉著眼球,他相信絕沒看花眼——又有一行叉亂的雪遛子,歪歪跩跩地并入了老犭罕王的路線!他迷惑不解地回跑一段路,看清那雪遛子是順著林子邊貼過來的。

莪拉岱迎上他,“服了——你真神!你說的——老犭罕王的老情人——出現啦!”

他步伐始終,似乎再需一段路程,方得以下此定論。冬日的太陽稍一偏西,就像個沾染了吃喝嫖賭的男人,墮落的速度極快。莪拉岱被自己學會動腦子的勁頭歡欣鼓舞,“后邊的雪遛子為啥這樣亂,一定是見老犭罕王勒得喘不上氣,轉來繞去的,沿途安慰它吶。”金捷仍不做聲。莪拉岱可不想從他臉上流溢的一絲狡黠里尋找答案,再繼續向前猛追。老犭罕王不會有什么像樣的逃逸了,射程之內就先朝它的老情人開槍!

“嗨,回來!”他像喚住了一條莽撞的獵狗。

一棵不知躺倒了多少年的圓木橫在獸道上,除端頭部分稍露出包裹它的陳年苔蘚,盡被積雪覆蓋。莪拉岱不假思索地跨越過去,他卻停了下來。鬼知道他又要弄出啥名堂。莪拉岱不情愿地轉回來,拄槍立在圓木的另一邊。金捷向圓木努努嘴,“看出咋回事了嗎?”“老情人”的四只腳,曾穩穩地落在圓木上面,將覆著的積雪,踩踏個平實。莪拉岱蹲下來,使勁撓著后腦勺,“看出來了,這‘老情人’的個頭兒——不照老犭罕王小多少哇!”

他的話讓金捷哭笑不得,“還‘老情人’吶,看好了,這么圓的木頭——蹄子是踩不上去的,這是四只大爪子!”

“爪子?”莪拉岱失態地死盯著圓木上的踏痕,眼皮子不停地眨動。

金捷聳聳雙肩,端正了肩頭的獵袋背帶,詭異中藏有莫名的感激,興奮地推他一把,低聲尖叫:“到底叫你說中啦!哥們兒!——熊!——大棕花子!”

他一下子被他推坐在雪地上,仿佛跌進了雪崩。

他所有的神機妙算都抵不過他的一語成讖,實令金捷欽佩有加。“準備工作路上做,不能停,太陽落山前務必攆上它們。”他的口氣,比去年秋季的麥地打野雞都輕松。

莪拉岱沒時間遲疑,走出二十步開外,才想起鷹牌平管斜戳在那根圓木上了。

“裝病——裝病能這么吐酸水?我家人都知道,我每天三點胃準疼,干嘛偏要你信!我痛我的,又不是你在痛。”莪拉岱蜷縮著胳膊,捂著胃夾著槍,虛脫般地承襲劇痛。因他素來作態,即便偶屬實情,也易讓人起疑。

“你誤會我的想法啦,都知道你胃不好。”金捷把手搭上他的肩,推著他走。“多說幾里地,能再堅持一下嗎?”

“戧風蹽了一天,沒歇氣兒,就雪吞了那么些涼的,你說能好嗎?走還能走,沒完沒了地攆——可受不了啦。”莪拉岱蹲下來,朝樹根嘔酸水。

他捶拍著他的背,又不由分說地替他背上了獵袋和槍。

翻過偏崗,莪拉岱望著綿延的大溝塘,滿心幽怨。日頭向嶺峰扎下一半,刀子風就呼呼抽臉。“不能——歇會兒嗎?”語調幾近哀求,忘了一直繃緊的自當尊嚴的東西。

“不行。”他肯定地回答。“看這里!它排泄膿血便啦!胃出血,腸黏膜脫落。”

“先服你那張嘴了,后服你這雙腿了,這回——我全服了!這么精到還鉆啥山吶,當中醫都行了!”莪拉岱不知哪來的邪性,一旦較上勁,就不管不顧地亂頂一氣。

換以往,金捷嘴更損,眼下卻顧不上他古怪的論調。“看!排泄物被大棕花子吃啦!這家伙,肯定是采伐點伐木轟出來的,半冬沒嚼咕,餓急眼啦。”

金捷動用了所有伎倆,哄騙拉扯,其實,他愈想讓他看到的希望恰恰愈是他的絕望。蹚出林子,視野里呈現出寬闊的河谷,谷底雪很厚,看上去溝壑重重,中心地帶挺拔的鉆天柳,證實著那里有一條雖然封凍但卻不小的河。“不遠啦!我敢斷定,我都聞到它們的氣味了!”

“你聞到它們的氣味了,我的胃也開始痙攣了……”莪拉岱的屁股砸向一堵風蝕的雪墻,徹底耍賴了。“‘中醫’——胃痙攣知道嗎?你不會為了這兩個畜牲,先要了我的命吧?”

金捷的眼神瞬間很恐怖,好像真有一種旋入腦髓的復雜念頭,一掃而過。

太陽隱去了最后一抹光線,余暉直沖雪峰,晚霞把雪嶺映襯出一塊塊斑駁的橘黃與杏黃。

“是啊,畢竟是人吶,天暗下來分辨力就不行了。”不得已的語氣。莪拉岱溜眼他像模像樣地背風攤開地圖、指北針一番參照,驚詫地說:“弓必拉河——這就是弓必拉河!我們由此改戰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調整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但愿今晚沒大雪,明天的一切——讓山神爺老把頭定奪吧!”他遠遙的目光沒有落點,仿佛試問宇宙蒼生。

一路摳著松明子,天黑時到達了臨時宿營地。莪拉岱此前只聽說過,隱秘的洞口像掘開的墓穴,拉開厚重的鐵門,他們探險般地鉆進地下工事。“伊列爾要塞。指揮中心在二道梁子,這一帶是主陣地。這個,看上去應該是儲存兵員的。”黑暗的縱深,回音很大,火光怪異地搖曳,變幻著持火者投向混凝土墻壁的影像。他們摸索地探尋一個個掩體,除了墻壁上掛滿單兵吊床用的鐵環,空氣都是凝固的。再往前火焰熄滅了,他們只好退至出口,選定就近于鐵門左側的一室,它曾被十年九不遇地光顧過,沉積著炭渣和熏痕。

他斂柴禾,他去陽坡套兔子,并提醒他留心,別掉進附近的蓄水池,可莪拉岱只看見兩堆碼放整齊的水泥垛。比石頭還硬的水泥,凝固得像一個個澆鑄的鋁錠,歷經半個多世紀的雪雨風化,依然保持著牛皮紙袋袋裝時的形骸,觸摸冰冷的歷史,令人毛骨悚然。

烏煙瘴氣的烈火熏嗆得人眼淚橫流,卻很快烘熱了冰窖。莪拉岱捂著胃,栽靠在大捆鋪墊的松枝上,餓極了,卻沒有理由提及吃。同樣風餐露宿一整天,可金捷看上去一點兒都不餓,就著火光,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天的顛躓,合上本子,看火若有所思。跟圖雅在一起絕不會是這樣。他會在回聲偌大的地獄里放聲歌唱;他獵袋里有一把嗡嗡轟鳴的重音口琴,他們會像在家一樣妄談時政,論辯不休,甚至把糟兮兮的破書搶個稀爛!人生呀,理想啊,還有女孩,兩雙鷹眼會在熾火前欻欻眨閃,鬧起來就摔個噼里撲隆!還有他早想弄明白的,老爹腳后跟斷了住院,那位全鎮數得上的漂亮護士,下班后為什么總跟他倆看電影?后來他把她帶家來,嚇跑了滿屋干兒子,全家都以為他領對象來串門,可她后來為什么單獨來找圖雅兩趟?她到底是他倆誰的對象?

可這一天下來,除了哄騙和命令式的支使,他根本就沒跟他說過像樣的話!一起獵犭罕獵熊,大他兩歲,憑什么瞧不起?!他恨他,恨得必須跟他說話!

“知道嗎?要收繳獵槍了!”莪拉岱自己都不知道,憋得要死卻干嘛說這個。

他瞭他一眼,很快垂下眼瞼,寫完要寫的才說:“那是收繳違法亂紀、沒獵民證、獵槍證的黑槍。在瑞典、瑞士、加拿大,獵槍就跟斧頭、錘子這些工具一樣,那里甚至都沒什么像樣的犯罪。這是教化的問題,跟槍本身毫無關系。我們的槍,”他噗嗤笑了,“男人沒有槍,光剩根雞巴,虧你想得出來。”他的回話比七點六二還有火藥味,這讓他后悔不迭。早已習慣被侮辱,他也最是有資格侮辱他的人,可他恰恰最不愿被他臊,不知為啥。

“電視里——沒見你說的這些國家的人扛著槍在路上走的。一個都沒有。”莪拉岱勉強對付。

“你也沒看見他們拎個錘子逛街吧?屁話!”

他像挨了頓掏心拳,被揍得有氣無力。他也覺得再跟他頂下去,自己都無聊了,起身抱些干柴,添給因落火而靜熄了的紅炭,忽然感覺到了什么,留心聆聽。果然,陽坡那邊傳來了小孩遭遇注射器般的號叫,套中雪兔了!

他光顧賭氣,固沒出去。他很快回來了,在外邊喊他快拿松明子照亮。

月亮升得很高。被踢死的雪兔真大。就著月光和火光,他麻利地剝了它的皮。“兔子也少了,前年在這兒,這邊下套,它們就在那邊叫喚啦。”

剛把它架到火上,外邊又有動靜,像是狗叫,近至洞口,傳來穿透林海的馬鳴,他透過射擊孔向外看,“花虎子!嘿!還有赫司登,我騎過它的!”他喊著,興奮地迎了出去。

月光之下,果然是阿春林!

阿春林穿戴得像個滾圓的獸皮筒。半自動步槍锃亮,長長的槍架。全身上下,就露出一雙淡黃的眼珠,站在那兒,欣賞愛犬和他們的朋友在雪地上咚隆隆地摔鬧。他的馬兒,那種橫行興安的獵馬,短軀短脖短尾巴,佇立時標直的腿,棕色的長毛包裹住圓潤的蹄尖。莪拉岱一下子想到了護士棕色的小喇叭褲。馬后鞧上搭著一個鋪墊用的獸皮卷,一邊掛著個二歲的狍子,不足三寸長的小角。

他打開茄汁魚、午餐肉罐頭、香腸,都烤在火邊,懷壺里有帶他體溫的烈酒,又拿出高檔香煙。

“從哪個路口上來的?”阿春林從火邊抽出一截燃燒的木頭,點上煙,顯然沒想到他們是一路走來。

“金捷說我倆橫穿了三個林場。”莪拉岱毫不掩飾心中的釋負,有這樣的幫手加入,獵取什么都會穩操勝券!“我倆……”他想敘述完了,再跟他們喝點。

他的腿狠狠地別了他一下,把一根香煙插進他的嘴,強硬地示意不可亂講。然后他把話截過來,“獵民隊長同志,你怎么成了光桿司令?”

“哦,搬家,領補助款,領地,貸款買農機。這次也是把山上的工具拿下去。”阿春林的語氣,永遠那么平和。

“老姆樂也要種地了?”金捷向他瞪大眼睛。

阿春林不屑地晃了晃頭,“量你也不信。結果數他咋呼得最歡,最來勁兒。”

“這下好了,”他苦笑了一下,向火堆里添了一塊柞樹頭,“我從此走在林子里,再不擔心誰會向我打上一槍。”

阿春林一下子樂了,接過懷壺喝了一口,“他可是聰明著吶。”

“你以為他是在成長中學到的嗎?這是進化的結果。”

“別亂用‘進化’這個詞,你根本不知道含義。”阿春林要把懷壺傳遞給莪拉岱,金捷趕忙替他捋了過來,“胃病犯了,吃都吃不下,喝酒會要他命的。”他的話更讓他聽得忍氣吞聲。

“契得兒怎么樣?”黃燦燦的眼珠子直看著他,仿佛另一個不是契得兒的兒子。

“他好著吶。認的干兒子快有他收拾過的野豬多啦!”

阿春林又被他逗得哈哈一通樂,再接過懷壺,沒急于暢飲,開始仔細地鑒賞。嵌著前蘇聯國徽的不銹鋼懷壺很大,看上去至少能裝半斤酒。“以后很難再見面啦,我瞧上眼的年輕獵手不多,金捷,送我做個念想吧?”

“送你啦!”他向他一努嘴兒,他滿意地喝了一大口。

“隊長閣下。”他這么稱呼人的時候,一定心懷詭異,他也自嘲地一晃頭,示意他盡管說。莪拉岱似乎看到了希望,倒也是,關鍵的話,的確不應該由他貿然開口。這么想,頓覺得怨氣少了很多。

沒料到他說的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兒。“把你的寶貝也送我吧!”他這樣說。

“你想要什么?”阿春林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在話下。

“你脖子上掛的,我朝你要過的。”他顯然是硬著頭皮說的,一遭拒絕,會很蒙羞。

“啊。”他豁然開朗,“給你。”承諾得十分平淡,黃眼珠依然鑒賞著手里的懷壺,似乎它比他討要的東西重要得多。

他不相信,又沒法不信,因為他的話歷來都跟他的槍法一樣穩準。他恨不得扯開他皮狍子的領口,掏出它來驗證個究竟。“阿春林,這才喝了幾口,你不會這么快就醉吧?我說的是它——劍齒虎的獠牙!”

他肯定地輕輕頷首,“給是給你了,就怕你鎮護不住它。”然后把懷壺遞向他,示意他也該為此喝上一大口。

他故作隆重地喝了,然后自覺癡心妄想地解嘲,“不給就說不給,這叫什么話,我又不是不懂它差不多價值連城,更不是非要不可。劍齒虎消亡的時間才一萬多年,與我們這里早期的人類文明擦肩而過啊……”

“胡說。我看到的巖畫上就有它。”阿春林氣宇軒昂,說話永遠都不需感嘆號。跳躍的火光,把他們的剪影忽明忽暗地投向四壁,宛若放映著原始而糟糕的拷貝。

“巖畫!”火光舞動中,黑眼珠不禁一亮,黃眼珠立刻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像老獵雕動用了第三眼瞼,嚓地蒙上一層暗淡的薄膜。他讓他剎時明白,如果追問,就會被徹底藐視。

“怎么能隨便贈予吶,我不嫌厭煩地向你討要,純屬逗悶子,本意就是提醒你,這東西誰也不能給,當然也包括我。”他這么說,純粹是給自己找臺階。

壓到火堆上的柞樹頭太濕,在火里吱吱榨水。隱約,陽坡又有被套中的雪兔凄戾。趴在鐵門里邊的花虎子,早飽食過狍子內臟,只肯嗡聲嗡氣地向主人略做提示,再不做聲了。俄頃,阿春林說:“這顆虎牙只屬于大森林。本來想給圖雅的,你知道,他對它也很癡迷,但不像你這么沒完沒了。”

“是啊是啊,我可不氣餒。既然務農了,還指望它能保佑你風調雨順?不是一路神了!”

他似乎不是很在意他在使用拖延的伎倆,依然用心地琢磨圖雅。“他只是委婉地要過一次,他撫摸它,說他一眼就認得,它是他頭幾輩子掛過的物件。”

他哈哈大笑,“天哪,這你也信。他跟我玩君子奪人之美的時候,慣用這一招兒!”

他搖搖接在手里的懷壺,斟酌還剩下多少酒,含蓄地說:“給他給你都是給,你們倆誰都一樣。”說這些話的時候,黃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那懷壺,仿佛一次僅為了表達友誼的紀念性互贈,竟讓他占了個不小的便宜。

他欲脫去衣服跪于火前,以洗禮的形式接受這份饋贈。阿春林又被逗笑了,“沒那些說頭,我今晚要去貍貓嶺,赫司登不如花虎子,進不了你的洞,送我走的時候,幫我緊緊它的肚帶。”他摸一下胸口,“我當著月亮送給你。”話說到這份上,阿春林語調依然淡定,每個字都像是一個精確的點射,足以打落夜空中的一掛掛星星。

“真該陪你喝上一宿,今晚一定走嗎?”他問。

“你恐怕沒那么多酒了。我有我的事情。”他答。

世上有些事真不好說。莪拉岱看著阿春林,頓生莫名感動。奔波一天了,也該用熱酒暖暖胃,可他竟然沒給它一個如此這般的說法,覺得很對不起胃,手指頭難免習慣地摳著肋骨下邊的地方,可他卻說:“胃痛就歇會兒,又不是外人,不必這么難受還忍著陪著。”金捷顯然興奮過度,對他更為見怪不怪。莪拉岱自己都覺得,連阿春林也以為他是太拘于禮節而過于勉強自己了。身心的疲憊沮喪被誤讀成了胃病的不堪忍受,于饑餓中還要瞅著他們大吃大喝。莪拉岱恨死獵人了!他站起來,大弓著腰,晃晃悠悠地靠到柴禾垛上去了。

酒快喝光了,阿春林問他,以后要是不打獵了干嘛?他的回答嚇人一大跳——作家!莪拉岱死活都沒肯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初中都沒念完的廢材,會這般虛妄和恬不知恥!

要走的時候,他好歹算是在意了一下躺在那里的莪拉岱。

“像是睡著了。”他說。

“唉,折騰一天啦。”聽不出這是出于關切還是拿人不當回事。

確定他送他走了,莪拉岱坐起來。透過射擊孔,柔和清澈的月,只肯向隱蔽的洞口斜射來一個偏低的夾角,積雪猶如綠瑪瑙。他向火里添加了很多柴,噼噼啪啪一陣爆響,光焰沖騰得像個跳迪斯科的莽漢,罐頭盒著了,烤炙的雪兔吱吱冒油,最后也嘭燃。他慌忙將它們后撤熄滅,卻弄得黑漆糊焦。火又順他淋落的松枝竄到他躺過的大垛。他毛了,狠命地抽打。最終火勢雖被控制,已然一片邋遢。

哼,反正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不中用!

圖雅真有命啊,他鼓動輟學一年多的他拼命復習,幫他插補習班,他信誓旦旦卻差了八分,他又借去鐵路局參加共青團會議的機會,托人為他找回了民族政策應該照顧的關鍵的二十分。明年就畢業啦,他將驕傲地成為本民族的第一個火車司機!如果他不去上學,那他今天怎么會跟金捷在這個白骨堆砌的到處都能看見冤魂鬼影的暗道里受這份死罪!

他抓舉著一個看上去更大的雪兔,它死命掙扎,扭打一樣地被逮了進來。他用套子剩余的一段把它胡纏亂勒地捆了個緊,丟在旮旯,它扭曲地彈跳一陣,不動了。

“胃還痛嗎?”他忽顯關切。

“好多了。”他覺得自己還沒愚蠢到那種地步。

“那就對付吃點兒。不吃東西可不行,明天那么多的事情等著吶。”聽他這么說,莪拉岱才覺得自己總算有理由去啃那個被獵刀剃割得尚算完整的,又被他燒得焦漆糊爛的烤雪兔了。

他點根香煙,仰靠在對面的松枝垛上,舒服地摩挲著胸口,感受劍齒虎的獠齒與胸口密貼的愉悅,狡猾地盤算,“老熊啊,頭一頓得葷素一起來,吃空老犭罕王的內臟,這樣我們明天就省了一道工序。”莪拉岱停止咀嚼,乜斜著火焰發呆。

抽完煙,他開始麻利地擦槍。

“它已經夠亮了。”他說。

他將拆卸的槍管對向插入墻壁吊環的松明之火,再滿意地組合。“擦槍也是養槍,跟槍說話,交心。你的槍就像你娶了的媳婦,要通過愛撫才能融為一體,才能創造奇跡。”他剛好聽得入神,他又咣當扔出一句,“有的人的槍啊,跟他的褲襠一樣爛,那怎么行。”

他真擔心被熊拍死之前會被他的話給活活噎死!

他永遠忙而有序,補寫些日記,當然,如此隆重的一筆,不可能不被載入“史冊”。亦或相對無語,亦或困頓,他枕了死雪兔,很快酣然入睡。莪拉岱心存憂患,輾轉反側地恐懼明天。他預感大熊就是奔他來的,是上天為懲罰他而特意派遣來的,更確切地說,是被他編造的謊言招惹來的。無論將發生什么,怎樣更改、選擇,冥冥中,他與它都會在某種魔力的驅使下戲劇性地邂逅,那是致命的巧合,他終將喪命它口。唉,這輩子若有幸活到有后代,準會反復地給他們講——撒謊的孩子,果真被狼吃啊!如果明天死于即時的災禍,那也就僅剩下如此短暫的活頭,寶貴的時間用來睡覺,無論如何也太奢侈。圖雅啊圖雅,你隨手往那棵樹上系了根鋼絲,就惹出了這么多羅亂——要了你哥哥的命!

莪拉岱用金捷的槍探,通透著那幸好還沒有生蛆的雙管獵槍,靠往火堆里添柴來熬度分秒。空氣流通不暢的地下工事端口,繚繞的松香味兒已沁透肺腑。那雙有事沒事也總是眨個不停的眼睛,游移地矚目著火苗跳動,雙手機械地擗開枝杈,再將它們齊匝地掰斷,于火堆上戳擺成規則的圓錐。火焰直如柱。他悄然拿過獵袋上的本子,火光昏暗搖曳,漫漶了字里行間,有一頁寫著“固守的觀念”,已使他成為“馬拉松隊伍中的最后一員”。還有一頁是找他談話,暗示他才華橫溢得就差錢了。令人嫉妒的陰謀與愛情也都記錄在案,她們把他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圓珠筆夾在剛寫過的一頁,詳實地記載了“阿春林”、“劍齒虎的獠牙”、“赫司登”,甚至“花虎子”都被醒目地提及了至少兩次。他不服氣,直到火舌舔上了膠粘的頭發,也沒能找到莪拉岱的名字。前邊一頁更是如此。救滅了腦袋上的火,他隔著熠熠光焰,切齒地瞪他。他恨死他了,恨他為什么總是逼他去后悔。穩定的火勢讓狹小的單組工事有了暫且的恒溫,這家伙看上去睡得酣暢極了,嗅到火葬場似的燒頭發味兒,才被蟄了似地打些噴嚏,轉身又進入夢鄉。

催命鬼!他可不怕死,那么多女孩將為此痛不欲生!

莪拉岱冷不丁萌發了非得寫些什么的沖動念頭,是啊,這樣的午夜,蒼茫時分。

翻過全新的一頁,他認真地潑灑幾個上學時熟摹的狂草,握筆畢竟已生疏,加描勾勒,感到更不像字了。幸好剩余空間足夠,于是決定畫畫,畫挑水的姑娘。幾筆下來,沒了信心,他覺得太難為自己了,西方的藝術也不過是善于表現被人類美學定格了的輪廓和形體而已,那裝滿了熱奶的氣球,你讓達什么奇來了恐怕也是白扯。他小心翼翼地把這頁撕下來,扔進火里,可這種本子的紙張是對折裝訂的,撕下一頁就脫落了另一頁。看著這張紙,覺得不該浪費,活到明天這個時間的概率幾乎是零,除非出現奇跡。一生也未必沒有過友誼,雖然檔次很低,卻也被自卑自閉和自欺欺人給毀了,忘了厄運究竟是怎么伴他活過來的了,以至于達到世人和自己都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反正這輩子算倒霉透了!在人間也只能寫給她了,無論如何該被當作遺愿轉送吧。可她其實并不認識他,甚至有意躲過他,這樣的姑娘,怎么會摸一張讓狗熊虐待致死的笨蛋寫的情書不情書遺囑不遺囑的廢紙吶。果真傳到她手中,也會被忌諱地撒手丟進無人知曉的風里,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他動了,朝自己腦袋胡亂抓幾把,騎兵靴把干枝蹬踹的嘎巴斷響,然后翻身,幾聲喃喃囈語。莪拉岱擔心他醒來,慌忙把手里的白紙順進火堆,將筆和本子在獵袋上撂好。

突然他哽咽了幾下,全身也隨著這個節奏抽搐般地喘動。他可不想讓他現在就吐,這里已經夠糟糕的了。“怎么啦?”他走近他,“起來吧,你好像要吐,不可能喝多啊,一共那么點兒酒。”魆暗中,他大張著嘴巴,好像五臟六腑都在上涌。“起來,我扶你出去,吐過就好了,吐在火堆旁邊,這地方就沒法待了。”

他干嘔著,沒說話。他吃力地搬他。他勉強剛坐起來,又如突遭雷擊,一個直挺,又把自己撂倒在柴禾垛上了。“哎!這是咋地啦?知道我這人不扛事兒,你可別嚇唬我呀!”莪拉岱只當自己被他禍害傻了,手足無措地瞎嚷。

他呼吸困難,好像喉嚨里頂著東西,釋放不出就要憋死。莪拉岱忽想起他那因癲癇病而早逝的爹,可他的顱內也沒嵌入美國彈片啊,也會遺傳?想掰開他僵硬的胳膊,可他卻猛然坐起,仿佛胸膛里的心正被擠壓得疼痛難耐,頭顱急促地上仰,舌頭由口腔向喉嚨里劇烈收縮,恍若承襲煉獄之火的變異,拼命地大張嘴巴,呼呼捯氣兒。他好歹抱緊他,卻無法控制他渾身導電般的觳觫。剛用袖口擦凈他滿嘴淋漓的白沫,萬沒想到他竟如初練打鳴的雄雞,好一番杜鵑啼血式的自殘后,在這冤魂不散的地下工事里,分娩出一段慘絕人寰的鬼歌。

“嗚嗷——!嗚……嗷……”

莪拉岱頓感鋼針扎進耳膜,頭皮奓起,瞬間失聰。他推迭地放開手,忍無可忍地大喊:“瘋子!你究竟想干啥呀?”怒斥不足以代替以往的猜忌和憎恨,他眼里流出大滴絕望的淚。

他好像是趁機緩過來一大口氣,胸腔急劇起伏,喉嚨里呼嚕嚕響,雙眼緊閉,身體所有的神經末梢都在有節奏地向心臟聚斂,再由內而外地厚積薄發,在莪拉岱那被擄去的靈魄尚未還魂的倉惶時刻,不可抑制地放量長嘯。

“嗚口歐——嗷——!嗚——!嗚嗷——”

他動了動耳朵,似乎暢開了很多促使體內發音的器官機能,包括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早已摒棄了的,人也跳出其自身的屬性,嚎叫得空靈透骨。長似壽終之挽歌,短如嬰兒初啼。

“求你別嚎喪啦!”莪拉岱看透了,這瘋子根本就不是來打獵的,純心是為冒犯山規而蠱惑他橫遭報應的!“這趟跟你出來,我——我他媽的倒血霉啦!”他眼淚撲簌漣漣,流經臉頰后,冰冷澀咸地滾落進了咧得扭曲的大嘴里。

他根本不睜眼睛看他,全當一切為無物,只管劇烈地哽咽。雙手十指死死地扣合,似乎應和著某種契機,或說是尋找到了某種感覺,心懷著曠古的凄厲,再次肆無忌憚地奏響了魔鬼交響樂的第三章。

“嗚口歐——嗚口歐,嗚嗷——!”

終于聽清了,他是在模仿千百萬年的森林長調——狼嚎!

“嚎吧——嚎!”他泄憤地向火里扔了幾把干枝,“使勁兒嚎!看你還能折騰出啥新花樣!能嚎來狼王托坦——算你有本事!”

他仿佛遵循著某種習性,嘴唇合攏著,盡其所能地將口腔罩成了一個攏聲的音膛,順過些氣兒之后,間歇和號叫也漸趨協調,且流暢得如泣如訴。那狼調穿刺著厚重的鐵門,再與地下工事鋼筋混凝土構建的堅硬棱角磕碰折轉,沖出洞口,宛若地獄中放飛了鷹群,踅旋過直矗星空的林梢后,用撕裂天際的叱咤,向茫茫宇宙無限量地擴播。

“嗚——!口歐口歐嗷——!嗚嗷——嗷——”

他耳朵里塞滿了百爪撓心的狼調,目光游移地落到墻角獵袋上的香煙,掏出一根咬在嘴上,又吐進了火里,剩余的也被這么處理了。他對他壓根不予理睬,只管放量嚎叫。他決定躲開這瘟神,去對面相同的另一間,先生火,再把什么都分個清楚。撞開鐵門到甬口,卻一步怔在那里——那令人耳鳴的噪音完全不是幻聽,由洞口外傳來的狼嚎聲已遠遠蓋過了工事內部的獨唱。他扔下抱著的柴禾,提耳傾聽,卻是群狼在號叫,此起彼伏,由遠而近。

“嗚口歐——嗚嗷——”“嗚——!嗷

口歐——”

莪拉岱忙跑回去抓槍,卻一腳絆上了火堆,踢踏得到處金星彌漫。他摸索著挨近洞口,像受了什么驅使,斗膽探出洞外。夜空布滿星辰,就近的狼嚎聲已不隔山了。工事里邊的狼嚎更具穿透力,勾魂兒似地索引一顆顆暴躁的狼心向此歸屬。他朝夜空開了兩槍,卻只響了一響,不爭氣的子彈,比崩爆米花強不了多少。立時,喧嚎響徹,從坡底柞樹窠子下邊的喬木叢里閃現出一雙雙碧綠的眼睛。水泥垛旁邊還有幾雙紫色的。莪拉岱斷定它們是托坦家族的嫡親。這時候,他確信了這一切,趕緊退入洞內,擰緊厚重的鐵門。

估計是踢落的火星而致,堆在墻角的柴禾又著了,幸好不是槍和獵袋的一邊,松枝用得也不是很多了,他幾腳就踹滅了火,回頭再看金捷——幾乎都不認識了。他已不再熬受得死去活來,而是完全陶醉在叢林大合唱的野狼戰歌中,像舒展著與生俱來的本能,再無任何束縛地縱情領唱,那些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狼,婉轉地迎合著某種自然的韻律,高低回蕩,頓挫起伏,攪鬧得天地一片喧囂。

透過射擊孔觀察,月亮地下,一片片沸騰的狼毛渲染著亦金亦銀的炫麗光澤;一雙雙猙獰的眼睛,虔誠地聚焦著射擊孔的深處;一只只尖刃般的狼耳直對過來,諦聽著仿佛只有它們才聽得懂的梵音咒語;還有那一張張翹月當歌的嘴巴,鑲玉般的獠齒……

他的頭發變得發硬,他的臉頰在火焰下蒼白無血色,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雖然始終緊閉,卻從那怒睜不過毫厘的眼縫里,滲透出一絲淡細的青光,那光極微,僅僅耀亮了兩彎密垂的睫毛……他被他的模樣嚇傻了,當然也被折磨得徹底崩潰,不敢再看他一眼,無力地摔坐在火堆旁邊,將槍橫在腿上,“我算徹底認識你啦!你他媽的——就是個妖精!”喊罷,這位膽識與技藝平平的獵人絕望地嗚嗚哭了起來……

哭累了……太累了。像遭遇了魘鎮,即使狼群擠進來扯碎他,也不想醒來了。朦朧混沌中,隱約感到領唱者的聲勢漸趨低迷,狼勢亦隨之漸弱……最后的腔調凄楚寥落,狼群似依其指令,悄然有序地歸隱,形同謝幕……

火熄滅后,通風口、射擊孔、冰冷的混凝土墻壁,很快吸納了所有的溫暖。莪拉岱很快被凍醒了,第一感覺就想到了他,以為他該變成傳說中的狼孩,隨它們去了。然而現在他正躺在柔軟的松枝上,均勻地呼吸。天大亮了,透過那個小方洞,旭日已把洞口以外的雪地映襯出一派醒目的紅光。

他想再攏起火,抽拽他身下的松枝時,不小心把他弄醒了。

他看了眼手表,驚駭地彈跳,“真有你的,還生什么火呀!怪我睡得死,饅頭咸菜路上啃吧,我背的東西昨晚造光了,快!”他迅速地系好刺刀和子彈袋。

“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莪拉岱木訥地瞪他。

“還能干什么,我那點兒酒量。”他莫名其妙地拍了下后腦勺,“我沒喝多吧?”

他迎面對上他的眼睛,恨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如果昨晚口無遮攔,那都是醉話,也說不出什么太對不住的吧?你就別計較啦。”他抓起槍,“有話路上說,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我們快走。”

他還是被洞外的景象震撼了,“我的天吶——這是來了多少狼啊!”

“都是你嚎來的!”他一下子讓他氣血上涌。

他似乎從不相信他的鬼話,既沒表現出驚詫,也沒矢口否認,好像這事情即使有可能發生,也只該出現在比一百年還早的時空境遇里。他目不暇接地翻騰著被狼爪子蹂躪得一塌糊涂的雪地,捧起一堆堆碎雪聞個不停。“山狼青,草狼白,山狼草狼一起來。奇跡,真是奇跡……”

“奇跡?奇跡也都是你一手制造出來的!”莪拉岱嗔怒地嚷。

他的話讓他極不高興,卻依然習慣于不值得分析,雖沒反駁,也冷漠地繃起了臉,與這些探究不出目的的狼群相比,他更在意既定目標。四周雖然還有很多疑惑的場景讓他戀戀不舍,他卻明智地做出判斷,“它們要是奔老犭罕王使勁,那我們就白跑這一百里地啦!”說這些話時,他已經順坡蹽出很遠。

莪拉岱敗壞的情緒一下又回到了昨天,再經一宿的恐嚇摧殘,更顯萎靡不振。出了林子,狼爪子在雪地上的一溜溜劃線變得稀疏,到達山坳,已是寥寥無幾。昨晚的聚眾與此無關,這讓追逐者甚為僥幸,在公比拉河谷,接續上了前期的追蹤步履。老犭罕王喪失了攀援的勇氣,貼著溝底的夾縫選擇坦途,大棕花子一路跟進。僅繞過一道山口,狼跡就此消失,但一切似乎還遠沒有結束。

三公里以外的溝堵下邊漂浮一縷炊煙,望遠鏡里看,是個新建的采伐點。他在地圖上做好標記。老犭罕王也因此就近地拐向了封凍的河面。但就在這里,完全出乎預料,他們看到了赫司登和花虎子昨晚相對而來的腳印。沒錯——是他(它)!迎著這條獸蹤,從河谷逆行而來,再由對面的溝塘直接走上工事的。正待進一步確認,前方噼啪炸響。“阿春林!”金捷以為他搶先下手了,頓感功虧一簣。疾跑中又一陣脆響,停下來,他也氣喘吁吁地貼在他旁邊。他討厭地向前幾步,他依舊如影隨形。“煩不煩吶!”他甩過去白眼。“你就想到死熊死犭罕跟前,按他的族規分一筐爛肉嗎?我可不跟你丟這人!”他操切地解開棉軍衣毛領的扣子,“命里不該得啊,打道回府吧。”似乎不想讓自己太難過,話說得斬釘截鐵。忽然,又一溜聽不出個數的混響,他凝神諦聽,原來不是槍聲,是一夜徹寒后,公比拉河凍脹的冰包一經日光照耀,順茬兒開裂的冰爆!

“阿春林不會有機關槍吧?”他終于也有了一次判斷失誤,莪拉岱幸災樂禍地相機奚落。

臨近河面,從脹裂的冰包溢出了大量的沿流水,潮氣蒸騰,在附近相當大的面積內形成霧靄,兩岸紅毛柳全部負載了童話般的樹掛,猶如海底玉珊瑚,一派肅穆妖嬈。沒閑情欣賞龍宮般的景致,老犭罕王在涉過冰河的路段至少跌倒兩次,大劈叉兩次,摔坐一次,大棕花子開始蔑視它那已然注定了的逃亡,不再欣喜若狂地步步相隨,僅憑氣味,就能于遠處橫向溜達地跟進,它還在沿流水侵襲的覆有薄雪的邊緣地帶,實實在在地印上了一堆胼胝清晰的掌紋。這一切都是昨晚天黑前留下的。獵人逆河逶迤而來,并在老犭罕王傷蹄子戳下的瘸痕跟前長蹲不起,足抽了一根煙,雪靰鞡踩下的腳印旁丟下半根火柴和香煙的過濾嘴,為了比照測量其體重,他還在一個熊掌印子上邊橫向地按上了五指并攏的手模。

金捷懵懂地跪在雪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他好像一下子輸給了他——阿春林。

“哼!我們攆一道弄明白的,阿春林這一骨碌就琢磨透了。人家也想在地堡里等老犭罕王被結果,然后獵殺大棕花子,結果遇上咱了。咱可倒好,不但隱瞞實情,還把人家最珍貴的虎牙騙到了手。不是我說你呀,阿春林準是看你太藏心眼兒,才推脫有事,連夜下的嶺。”

“是啊,太有城府啦……”他摘下手套,捧一捧雪水,使勁搓臉,任由他嘟囔個沒完。

“昨晚干嘛橫擋我求他,一塊兒干憑啥不中?憑啥非得那么貪婪?”

“不是貪婪,我只是想單獨挑戰它。懂嗎?”

“你這個‘單獨’里,也不包括我了?”見他閉嘴不答,他覺得切中要害。

“天底下屬我們老梭利傻,一根筋,經不住幾句煽惑幾口酒,還有那個懷壺。別當誰沒去過海拉爾,俄羅斯商城最貴也超不過四十塊!那么有意義的寶物,他說給就給你了……”

“你嫉妒啦?”

“嫉妒——笑話!嫉妒瘋子干什么!”

“說誰瘋子?”

“你!我心里都罵一百遍了——瘋子!不是瘋子你干嘛昨晚上跟狼群對嚎一宿?還打什么獵呀,沒準還能鬧出啥亂子吶,趕緊回家去醫院吧。認識那么多大夫護士的,有沒有瘋科的,再不確診,你可不好說了!”

他以為再咋說他也只能用嘴巴回敬,沒想到他戴上手套就撲上來,一手抓他頭發,一手掰下巴,凌厲地把他的腦袋擰進了雪地里,騙腿就騎上了他,“再說一句!”

他覺得頸椎被他擰斷了,但嘴還能用,于是朝天大喊:“瘋子!瘋子!瘋……”

他隨便往他嘴里塞把雪,喊不出來了。此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力氣肯定比他大,身高和年齡都比他猛一截,可就被他牢牢地扼制了。

“廢物點心。想獵熊就快走,不然就滾蛋!”他起身,拿了自己的槍就走。他濕漉漉地仰面躺在雪地上,向藍天大口地噴霧,還朝正拔高的太陽吐過去很多滑溜溜的雪水,這兒離太陽那么近,再呸幾下就把它粘下來了。他想對它發個毒誓,攆上就他媽的給他一槍!

他跋涉上慢崗,對面橫一道弓形大山。蹄印證實了老犭罕王挪向弓凹,它鼻息觸地,雪地上淋漓著耕牛似的唾液。看到金捷影子的時候,相距不足百米,他猛閃到一棵大松樹后面。他不可能腦后長眼睛呵?怎能猜測出他要斃了他?定睛細瞅,他顯然接近到關鍵區域,整個人像只蓄勢待發的猞猁,肩頭貼擠著樹干,腳蹬得很緊。他向后打手勢,示意他繞左側靠近。他沒看他那張失態的丑臉,“它翻不過這道梁了。前邊不是它的目的地,就是它的終結地。”

挨上山腰,他向天空拋起一捧雪,依據雪落后殘余的冰晶微粒兒判明風向。山凹清一色針葉林,他提示別踩響雪下的干枝,卻阻止不了啄木鳥震山的敲打,也好,混淆了腳步聲。偏棱的山體恰好將太陽斜射下來的束束耀眼針芒和雪光交織成一片,令人迷惑暈眩。上了山棱,眼前一亮,迎頭就看見橫倒在雪洼里的老犭罕王翹出的長腿。他橫臂擋住他的貿然,偵查周邊,陽坡一處逆光的死角,山陰西面松下都是榛叢,視野尚算開闊。它顯然是在準備過夜的臥坑里撲捉到它的,甚至在它沒能完全站得起來的時候就把它按倒了。

它太大了,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犭罕達犭罕!

它對它的破壞程度果然不大,僅掏食了內臟,吃下肚子以上的軟肋和胯骨內側的一小部分。粉嫩鮮艷的精肉上留下了粗糙的齒痕。鋼絲套死死地絞入臃腫的脖頸,從胃里扒出的東西在下邊散亂一攤,睫毛上掛滿銀灰色的眼霜,充滿血絲的紅眼睛向天空怒睜,碩大的鼻孔里流溢出兩股帶雞血石斑的粘液,被寒流凍得玲瓏剔透。他朝它那蒲扇形的大角杈蹬一腳,粘液的冰柱立刻像貴婦人摔向瓷磚上的手鐲,高貴地粉碎。

他格外留意附近的任何響動,還分給他一根香煙,點火的時候,他的手和嘴巴,整個人兒都顫抖得讓香煙挨不上抗風打火機那噴吐的火焰。

他攥碎了它,“我不想抽,暴露……目標……”他難掩膽怯,猥瑣地避開他的目光。

“內臟昨晚吃的,這是凌晨啃的。如果沒猜錯,它正在陽坡曬太陽。裝好獨彈跟緊我。”

“我想在這里伏擊。這樣……安全……”

他沒時間安慰他的狀態,“是啊,伏擊,伏擊準安全。但它準比你聰明,會在附近高點處可視范圍內窺探我們。它的耐性和抗寒能力可以等在那里至少五小時不動,而我們——這樣的天氣,趴在這兒用不上一會兒就僵了。”

“生死……攸關,還是……還是想個萬全之策吧。”

他盯著他那囁嚅的嘴角,被寒流凍紫了的薄唇結巴地支吾,甚感滑稽。“等死也比找死強,是吧?好,那你就等在這里伏擊。伏擊——孵出一窩雞,倒霉蛋!”

寒風在樹梢間肆意呼嘯,所有的樹干都一邊倒地搖擺,仿佛整個大嶺都被撼動。他走很久他才后悔。現在陪伴恐懼的,只有孤獨。他只相信作祟的幻覺,甚至不再認可眼睛。危險無處不在,整個世界被濃縮得到處都是熊,多過雅克嶺的樹。這種跡象源于兩天來過度緊張的意念傳達,他不想死于慌不擇路,也不想在此“守株待熊”,或當殺死它的英雄。他只想活——活下來跟馮學、喇叭喳、郝二迷糊玩牌;活下來蜷進熱炕頭腥被窩里猥褻地手淫;活下來看姜佰林小姨子挑水。活下來就得先躲起來。可這里沒碉堡,只有樹。

他知道自己笨得可以,沒料到會上不去樹。附近全是腰粗的落葉松,這么粗的樹棕熊也不在話下。莪拉岱選定了枝杈橫生的一棵,手腳肘膝齊用,噼里啪啦地攀爬,動作緩慢得像南美叢林里的樹懶。他呆滯地俯瞰,高度剛過兩米,落葉松底下的干枝不可靠,再猛把勁,至少該騎上一節在夏季吸滿了水分的粗枝才算保險。但他很快發現這是棵半死不活的病樹,大多的枝杈已垂朽,只有樹梢和頂尖部分尚有些針葉。

換樹來不及了。他像領受了某種蠱惑,坦明天機地臆想——它該來了。

死路,死等,死樹,死樹上還有個等死的死人!他的預測竟如此靈驗,冥頑地留意一叢叢榛柴窠,那些能在風中飄飐于整個寒季的干葉,隨松濤齊奏著冬韻的和弦。搖曳的樹干骨骼般咯嘣脆響,卷縮的榛葉嘩啦啦競唱,置身蕩漾于自然之舟的莪拉岱,甚感榛柴窠子也開始移動了。他使勁地揉眼睛,終于看清楚,只有一叢榛柴窠子在移動,其他的都以煽惑的形式附和著天衣無縫的偽裝色,邊緣部分的榛窠很矮,漸趨浮出了四肢行走時上關節隆起而扭捏作態的肥碩脊背,由此而演繹的生命的生動與偉大——它來了——舅舅——走坨子——大棕花子——熊!

他后悔不該爬樹時弄出那么大響動,后悔不該不跟他走,更后悔不該謊言成讖并生于世代游獵的破大家。他巴望它去看看老犭罕王,他沒怎么碰它的食物,可它與他相對端詳一番之后,還是吼了一聲,毅然決然地向他沖來。居高臨下,它給了他一個絕佳的正面,奔躍中兇悍的前胛承載著一身歡騰的肌肉,寬大的熊掌在厚雪層里撩起一朵朵次第盛開的白花。可他只能一手持槍,另一只手必須摟緊樹干,沒有依托和支點,只好抬起一只腳,倒勾槍管,哆哆嗦嗦放了一槍。這一槍很糟,兩個彈倉同時擊發,那是挑選出來的兩顆最保準的獨彈,平行地鉆進大棕花子前邊的雪地里。它當場愣住了,旋即繞著彈著點轉圈,摳扒嗅吸,蠻顯頑童般拙劣。多好的戰機啊,他沿腰急摸子彈袋,挨揍的時候丟了一溜,上樹掉了幾顆,好歹抓到倆,不管獨彈、散彈或鳥沙了,手忙腳亂地壓膛。

它迅雷不及掩耳地沖到樹下,豎起臃腴的身體,莽漢一樣的雙掌推擊樹干,強大的上升力量,從根系撼動至樹梢。它看上去好久不上樹了,笨拙地橫起后腿,幾試不妥,但很快矯正動作,抱著樹干,蹬緊樹根,向上攀爬。它很快找到了感覺,接下來的動作十分得體,鼻尖快觸及上獵人的靴子了,嘴巴里發出了呵嚕嚕的怪聲,臭烘烘的熱氣漫上了他的臉。他又朝它勾一槍,沒響。它想騰出巴掌夠他,卻沒料到,遭遇了嚴重病蟲害的樹皮與莖干間,早已形成了大面積的空洞,突然樹皮整版脫落,它就那么抱著個煙筒似的樹皮筒,咕咚一聲摔到了地面,砸得樹皮散碎,雪浪翻騰。它再次摟緊樹干,他朝它“咕噠”打響了一槍,聽動靜這些散沙裝得就不夠規則,但畢竟距離太近,打了它一個腚蹲外帶滿臉花。

“嗷!”它以怒吼示威。山林在這一聲暴虐的恫嚇后變得寂靜無聲。

它的爪尖像抬木頭的卡鉤,深嵌進光板溜滑的樹干里,一身胖肉又開始向上踴動。莪拉岱好不容易摸索到一顆子彈,槍卻掉了下去,向下抓槍一使勁,踩在腳下的樹節子嘎巴斷了。那一刻他魂飛魄散。它溜下去,在雪地上反復扒弄他的槍,覺得沒有意義,又開始威嚇著爬樹。他又扔下了獵袋,被它在雪地上拱扯出很遠,斧頭、饅頭、套子和咸菜散落一地,它都挨個甄別個遍,再轉頭上樹。他再沒東西可扔了。

它的唾液溜滑地冰凍在沒皮的樹干上,這讓幾次的攀爬半途而廢,渾身肌肉顫抖著,逼近命懸一線的莪拉岱。他死摟著樹,向天空絕望地大喊:“金捷——!救命!救命啊——!”

“嘎——!”他的槍響了。

它腰間頓時橫濺出一注鮮血,瞬間滑回地面,從他眼下一晃,撒腿就逃。

“嘎!嘎——!”這兩槍讓他判明——槍響方向正是老熊逃跑的方向——它沒逃跑,而是直沖了過去!

“嘎——!”最后的一槍,像普照的陽光輻射開來,震蕩山谷。然后,一切都結束了。

好久好久,“南美洲樹懶”的胳膊撐不住了,悄然下挪半尺,穩穩地蹬住了一個樹節,緩解凍得貓咬般的雙手,讓它們相互攥在了一起,略有知覺后,漠然轉身。如果它殺死了他,它必將宣泄地對付另一個;他殺死了它吶,那他準會驕傲地吆喚他從樹上滾下來,再羞辱他有多么愚蠢——興許,他們都死了!

大山靜極了,他忽然想起了他那從未被剝蝕過的尊嚴,最后的表現也一定足夠英勇。

“金捷!”他喊他,“你沒事吧?啊?”

他絲毫不知道他正站在林子一邊竊笑他,他已經連續吸兩根煙了,腳卻絲毫沒挪窩。大棕花子被打倒在他面前,巨大的熊掌恰好拍在了他的一只靴面上。

“啊?金捷!要能說話——答應一聲啊!啊?啊?”

他知道再不回答就急死他了,于是吆喝,“喊什么喊!把斧子拿來!”

他如猿似地下樹,尋了斧頭,飛也似地跑向他。

他看見他了。他如默哀般地憑吊——大棕花子趴在那里,像一座絨草遍生的墳墓。

他頗顯隆重地挪開拍在靴面的熊掌,從靴腰抽出小刀,開始吆喝他干活。他看不上他的笨手法,越是不滿意地挑剔,他越顯愚鈍,挑竅剝皮,卸掌破膛。獨彈偏偏擊碎了熊膽,這讓他非常晦氣,小心翼翼地用刀從肝臟上刮取膽汁。斧頭咔咔地剁開生硬的骨骼,開始大塊地肢解。他一塊塊拖拽,埋向他選定的雪洼。

他累了,蹲在一邊吸煙,他也沒讓他非搭把手不可。

“膽囊都碎了。唉,要不是萬不得已,誰會讓你挨這些槍啊。”他禱告似地提著兩只熊耳朵,把剛剁下來的巨大熊腦袋,戳在了他的面前。

他忽感委屈得要死,“你是為救我——你……你的意思……是為我……迫不得已……才殺的它?是嗎?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舍己救人?是嗎?這樣的話,虧你也能說得出口!”

“你沒喊救命啊?”他不屑于他的申述,“那棵樹還記得吶,你這么快就忘了?真沒良心。”被雪磨礪出皮質底色的靴子頭,傲慢地蹂躪著雪沙,他的狡辯總會強詞奪理地占上風。

“是……我是喊了……”他又一次被動地認可,內心卻是多么的言不由衷。

莪拉岱要搬運這張剛還令他絕望的熊臉了,忽地萌生出一股無端的悲壯,那是一種奇怪的體驗。首級旁邊突兀地傲立著幾縷在石縫間頑生的野草,在緊貼地面的寒風吹刮下,招魂幡似地抖擻。它的皮下組織里嵌滿鳥砂,那是他打的,細數起來比他臉上的粉刺還多。微閉的雙眼,熏黃的大牙齒排列齟齬,鬼能想到咬人一口肉會爛成啥樣!樸實厚大的慘白舌頭軟軟地垂吊出來,羞答答的模樣,讓你覺得死亡也不過是個玩笑而已。

嗅著出鍋的大肉塊,熊肉白花花,犭罕肉紅燦燦,徐大筐惋惜地咂嘴:“這菜沒酒白瞎啦!”

“還酒吶,蘸蒜醬也叫成全人吶,就放點兒鹽,照你話說去吧——真是吃糟踐了。”禿嚕扣也是牢騷滿腹。

還是趙糜子想得開,“都知足吧,喝四天疙瘩湯啦,要沒這頓肉哇,明天我可干不動了。”

“那小子,沒準兒又去掙外快了。今晚再不回來,別說吃,拉屎都找不著揩腚的了。”說這話的是陶二,忽覺失語,“哎呀,看我,吃前兒說這干啥,讓二位獵人見笑了啊。大家伙兒還都愣著干啥,吃,都吃吧。”陶二似乎很有威信,在這無組織無紀律的一群人里,這些完全是靠平日里的磕磕碰碰確立的,雖然沒什么絕對性,至少他們在散伙前還是行得通的。

管事兼做飯的老涂從廚房進屋了,“都悠著點兒造,犭罕肉營養價值過盛,吃多了鼻孔出血,黑瞎子這玩意兒熱量忒高,吃一塊下去渾身冒油。”他從手巾包里數出一沓錢,“來!年輕獵手,謝人的話就不說了,點點,整兩千!”

“給他吧。”莪拉岱覺得自己沒資格接錢,向金捷比劃了一下。

“那我就先收著?”當著滿屋子苦大力的面,他對他顯得格外恭維。

“還有那個割了鼻子的犭罕頭,大角杈子那么對稱,二百留了吧?包這兒的頭兒早讓我踅摸啦,他姐夫——暖河林業局的黨政一把手要用。”

“五百。”他一點兒都不含糊。

“中和一下,二百五吧?”陶二的話把一屋人逗樂了。

老涂貌似誠懇,“二百五不好聽,這樣,傾向你那頭,三百!”

“三百就三百。但有個附加條件,采購車回來,送我倆回家。”

“成!”看得出,老涂對他喜歡得溢于言表,不含糊地又給了三百。

頂數張奎耳朵尖,“說曹操曹操到,你們聽!”都沒覺得聽出啥,海寶拽開房門看,“嗬家伙,尿性,連個車燈都沒有,摸黑干上來啦?”油鋸手和導套子的一陣歡呼雀躍,紛紛跑出迎接采購車,隨即搬進成掛的大蒜,成捆的大蔥,成片的豬肉,成塑料桶的豆油、醬油還有酒。破房子里沸騰了,就像幾欲狂歡的圣徒們忽然操辦起了盛大的午夜彌撒。

安置完畢,老涂山寨般考究地坐正,向兩位獵人依次敬酒,并介紹了明天將送他們返程的司機——暖河開發公司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莪拉岱隨即調侃:“小舅子的小舅子見多啦,就是沒見過小姨子的小姨子!”笑聲中,他受用著在此不被任何人小覷的快感。他們總是率先向他敬酒,他平生第一次喝得太猛太盡興,每口都嗆出了眼淚。是啊,在這些人眼里,他們都是了不得的獵手,他那原本遮遮掩掩的狎昵,也被看成是含而不露的謙遜和頗具內質的深沉,就像阿春林,越是恭卑就越有本事。

咀嚼筋道的熊肉,像是上臂關節的一條肌腱,誘發老涂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只熊。“黑瞎子這東西,太愛模仿咱人,在熬尼爾楞場逮住的那只不照這個小。那天晌午,木工都回伙食棚吃飯了,來只大公熊,這家伙在半山梁見天看大鋸匠鋸木頭,看上癮啦,進楞場就上了架。順茬鋸板方,大鋸匠邊鋸邊打楔子,不然夾鋸,老熊騎板方子上玩著玩著,一高興,把剛好鋸了一半的木楔子掰下來了,一下子就把熊卵子夾住了……”

“啊哈哈哈……”大家伙笑得好懸炸了窩。

臟話加胡侃,心知肚明的無責任的承諾。酒讓莪拉岱嘗試了痛快淋漓的口無遮攔,金捷不但沒有任何提示或怪罪,而且在他忘乎所以而略顯失態時,也一起饒有興趣地傾聽,與其說是想半信半疑地問個究竟,倒不如說是出于打趣。那么多敬畏的目光聚焦,他陶醉了,即便略有發號施令,他非但不憤慨,反而溫和地給足了面子。再沒邊沒沿地扯些啥,他腦子亂得有點不上道了,只記得被張奎和另一個扶出去,哇哇嘔吐,然后被他們晃晃蕩蕩地架著,滿天星斗也隨他一起眩暈。真讓人難以相信,世上還有這么一群人,像白雪公主里那幫苦中求樂的小矮子,在此歲末天寒時節,等在這里敬仰英雄。

金捷又興奮地動用了肢體語言,和老涂、陶二、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海闊天空地聊起來。莪拉岱有點舍不得那堆肉山酒海,無奈醉得不穩,張奎那過分殷勤的關照,又令他身不由己,兩天的饑寒露宿,驚險勞頓,再加上一通醉嘔,真是力不從心了。他被強行勸倒在燒著地火龍的大炕上,連姜佰林小姨子都沒想就睡著了……

莪拉岱恍惚中讓尿憋醒過,卻被地火龍烙得粘住了似地動不得,以往失控也多是這種情況,所以再被推醒時嚇了一大跳,以為真的要丟人。“快起來!看看你兄弟這是咋啦?”昏暗吵嚷中,他們都驚醒了,點起煤燈和松明。“這孩子有病根呀?睡好好的咋說抽就抽吶?”莪拉岱慌措得不知該咋解釋,趕緊湊向地火龍大炕的另一端。他們在混亂地壓制他,“快掐人中啊!人中知道不?對,掐人中!”

他顯然在承受著兩種外力的雙重折磨,筋骨在反制力的抗爭下咯嘣作響,隨即會發生什么,還不是莪拉岱最擔心的。如果這個自尊心近于變態的家伙,把他們善意的搶救誤解成一種侮辱——非惹出大禍不可!他想撥開他們,擠進去抱住他,沒想到禿嚕扣手持的松明上大滴燃燒的松油滴落,燒在正掰金捷胳膊的陶二后腦勺上,他頓時被燙得怪叫。就在他放手的一刻,金捷騰出拳頭一下子把山丁子削出很遠,一頓蹬踹,詐尸般地坐起,沒等這些誠切的伐木人再有什么搶救的舉措,誰都沒料到,他回身抓起了枕在獵袋下邊的獵槍!

他們一下都撤到地上去了,沒有人因恐懼而叫喊,也沒有人閃避躲藏,就剩莪拉岱,木訥地愣跪在炕當腰。

“孩子!你可別犯渾吶!”好半天,老涂說了這么一句。

他將槍管戳得筆直,始終沒指向任何人。他高揚著哽動的喉結,仿佛正有無形的天降之甘霖流入他口,暢飲得胸腔洶涌,蕩滌得通體透明。

“白瞎啦……多好個孩子呀……咋落下這毛病啊……”老涂惋惜得要死。

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向捂著被松油燒掉好幾塊頭皮的陶二示意地斜拉眼兒,他立刻心領神會,卯準空當齊撲上去。陶二都抓到槍了,猛聽得一聲奪命般瘮人的叫囂,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如撞惡鬼般地彈出身來,嚇傻了。陶二似乎騎虎難下,還想爭奪,卻感到他那雙手猶如跟槍焊接于一體了,稍一角力,他便鼻翼翕動,嘴兩邊的紋線和眼角拉長到了極限,緊閉的雙眼閃爍出一芒微光,微弱得只可以耀亮兩彎長長的睫毛,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獸相,猙獰無比。畢竟臉對臉挨得太近,陶二恐懼地縮手,被他一靴子蹬下炕去。

“嗚口歐——!”他晃動著高昂的頭顱,嘴角松弛地向兩側咧開,仰天長嘯。

“嗷嗷——!嗷口歐……嗚嗷——!”

他肆意地引吭高歌,法蘭光澤幽暗的槍管朝下,置于叉開的兩腿間,整個人兒就像從八卦爐里蹦出來的孫猴,誰也沒個治啦!

火光中,他們面面相覷。

“老涂哇,不對勁呀,這孩子這不是學狼嚎呢嘛!”

“頭聲叫喚我就聽出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狼孩兒吧?”

“再這么由著他胡來,今晚都甭他媽睡了!”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耍起了刁蠻,“答應好好的不讓外邊知道,誰把他們領過來的?”

“嘿——你咋能這么說話吶?”老涂一聽就不干了,“扳指頭數數,你下去幾天啦?就剩半袋米,再不回來鹽都沒了。這工夫你倒埋怨開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他無理狡辯。

“回來了——知道這幾天的伙食都咋掂對的嗎?你下去攬活,你姐夫還讓我看緊你,就你這德性的,是人能看得住的東西嗎?”

“你罵誰?誰下去攬活啦?”

“罵你咋啦!”老涂一時顧不得炕里“嗚嗷”的狼嚎,賭氣地吵。“看你車后斗子,除了米糠渣子就是羊糞蛋子,說白了,拿你姐夫家車掙外快咱擋不著,可你得讓山上十幾號人有吃有喝吧?問問韓三、陳家哥倆,要不是他們回家半道遇上打獵的,明早都他媽散伙啦!”

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自覺理虧,不做聲了。

“嗚——嗚嗚……嗚口歐——嗷……”

狼調像林濤一樣沒有止境,且已變得越發音域寬廣,撲朔迷離。

又數張奎的薄耳朵霸道,“老涂哇,我咋聽著不對勁兒吶,你們聽、聽、聽……”

大家安靜一會兒,沒能聽出什么。“聽什么聽呵,拐騰得腦袋里全是狼叫喚了。”

老涂說:“可不是,都放心躺下吧。白天跟這孩子沒少聊,仁義著吶,出不了事兒。咱這伙人啥罪沒受過,好歹對付半宿,明早打發了。都躺下吧,別怕,我挨著他。”

張奎驚恐萬狀地搪臂,將大伙攔在炕頭,“聾啦——都!聽啊——不得了啦!”一個趕牲口的老實人這般語無倫次,所有人不禁動容。他們側耳、翻眼、屏息、遙感,雪山之巔,唯有大地一片肅然。“噓——”老涂豎起一根手指頭,似乎聽到了由遙遠宇宙間回蕩于此的風鳴。

端坐在炕梢兒的野獸派歌王,鼓足了一腔底氣,仿佛為所有冥頑不化的蘇醒和覺悟,做著最后的方向定位。“嗷——!”這一聲高調,粗獷,悲愴,歇斯底里,狂躁至極。

這工夫,所有的耳朵都聽到了,似從大小姥爺嶺、貍貓嶺、扎蘇河、鵝脖石,或更遠的熬司庫方向,抑或是所有說不清楚的方向,傳來了海嘯般轟鳴的狼嚎。

“嗚嗷嗷嗷嗷……嗚口歐口歐口歐口歐……”

冰天雪地間,無法形容那種野性的炫耀!它們漫山遍嶺地聚來,似以曠古的凄厲,向上天詮釋著史前迄今的肅殺與悲涼,訴求著大自然生息輪回間的一切痛苦與愿望的絕唱!

“我的媽呀——這……這是多少狼呵……”

“這小子,八成是妖精吧?”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自感晦氣得很。

張奎覺得更不對勁,“老涂你聽,天哪,它們,正奔這兒來吶!”

“完了完了,這下都完了!”

這時候,人們方才留意,今晚,窗外的月亮格外的圓,也格外的亮。“牲口——咱的牛馬呀!”徐大筐猛然想到了,疾跑出屋,拽開房門向外一看,可不得了嘍,橫欄的楊木障子外邊,牲口棚旁,繁星落地般閃耀著無數锃亮的狼眼。采伐點位于避風溝底,能清楚地看到對面高地和兩側的山峁洼坡間,正有更多的狼群直奔而來。院外兇殘的狼頭,正以幾何極數遞增。牲口棚里,所有的牛馬騾子,全都死了似的一聲不響。

“馬,我的黃騸馬!”禿嚕扣不顧一切地要往外沖。

老涂一把將他薅了個緊,“不要命啦!誰也不行出去!”

“獵手,朝外邊打一槍吧,震唬震唬,不然牲口要遭殃啊!”他們懇求莪拉岱。

莪拉岱明知火上澆油,卻不好回絕,探出身,讓槍當空放了個響屁,都不如陳年的爆竹,即刻被狼嚎蓋過。它們開始肆無忌憚地進院,瞬間的嘈雜填滿了院子里的空間。老涂一把帶緊房門,“快把樹墩子和桌子挪過來,頂住門!拿斧子、標杠,操家伙!”

沒能聽到一絲牲口的哀鳴,也沒有一匹牲口能夠幸免,全都成了它們的歡宴。咬殺、撕扯、嗑骨、爭食聲中,感受到了大牲口赴死的默然。

“唉——我的牛。”

“天老爺呵——大青騾子!”陳家哥倆蹲下去,心疼地哽咽起來。

“向外扔火吧?把爐子里燒著的木頭撇出去,狼怕火的!”

“不行!”老涂肯定地說,“沒看這陣勢?它們連槍都不怕。木刻楞房子可沾火就著,那咱不燒死,就只有跑出去喂狼的份兒啦!”

“就這破門破窗戶,狼爪子一扒就碎呀。老涂,快拿個主意吧!”

老涂沒轍地逛蕩,所有的目光都無望地隨動。“先說到頭里,今晚咱把孩子咋了,孩子把咱咋了,都屬作孽。這場面除了咱親眼見,跟誰說誰信?天意呀……”他瞅著炕里那個仍在盡情宣泄的人獸混淆的小雜種,奔六十歲的人了,膝蓋一軟,伏地跪禱,“上帝、耶穌、如來佛;圣母、觀音、穆罕默德;山神、把頭、薩滿;河伯、土地、狐黃仙,還有拜到拜不到的各路神明,俺這十幾條開山伐木導套子的賤命——就攥您老手上啦!”老涂聲淚俱下,除了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都紛紛跪下了。

“冒犯您老啦……”老涂老淚縱橫,屈身納拜,效仿者虔誠叩首。“林業勘測隊剛發現最后這幾溝原始林吶……雅克嶺雪杉、珍稀的蒙古櫟呀……天王老子,您開眼看看俺一個個的,若有著落,誰還忍心毀了它呀,要有吃有喝,百姓比貪官懂事理呀,可眼下,真窮到這份兒啦……”任由一地痛泣,領唱無動于衷。窗外,它們鉆進柴棚,“咕咚”撂倒了最后一個——老光棍子的黑白花大犍牛。老涂悲切嚎啕,“天靈地靈啊!除了這牲口能借把力,老婆孩子都算累贅啦……要命……就來拿吧!”

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驀然心生不祥,暗想:要頭一個喂狼,還不得先把自己推出去,這群老山耗子真的無法預料!稍事猶豫,位置超前地跪在了老涂旁邊。“各路神仙吶,這事都不賴我呀,我姐夫靠他姐夫,假裝包山育林,剃禿了這些嶺子。林工開不出工資,他家地板底下都藏錢吶。地方小沒啥高消費,領我姐就賭哇,輸多少不心疼,親戚借點不給臉呀。他姐家錢多得數不清,子女在國外,勸他姐夫也出去,可他姐夫說再整幾年,天底下哪兒也沒這兒錢好摟哇……”

部分狼群擁擠到窗前,唾咧嘴巴的唬嗬聲無比瘆人,有兩只扒上窗欞,幸好玻璃上結滿了厚厚的霜冰,沒被踏碎。炕里金捷的狼調,改成了對白似的短平音,“嗷口歐,嗚嗷——”狼群中則低吟回應,臨門的狼把防寒氈撕碎了,寒流呼呼地灌入。一把手小舅子的小舅子像被催命,“我也難吶,不靠他們裝犢子,誰瞧得起我呀……”

跪在后邊的陶二,一把將他撥開,爬到前邊,雙手摳著炕沿兒,放聲嚎啕:“不是我一個人干的呀!我是從犯吶……那天喝多了……嗚嗚嗬……張林帶我去的,畜牲!他跑廊坊去了……我就一次……嗚嗬嗬……我對天發誓,再就害怕做不了啦……是他張林,禍害她一宿……是他,把牙膏擠她肚子里了……天亮還沒禍害夠,用閉路線把她勒啦!娘!兒咋交這么個朋友哇……我是逃案犯蔡斌!嗚嗬嗬……不逃案能叫‘陶二’嘛……撇家舍業六年啦……”陶二哭得死去活來。“再不東躲西藏了……夠了!夠啦!嗚嗬嗬嗬……”

炕里的狼調忽變得蒼涼悲憫,隨即引發群狼齊哀。陶二像聽了緊箍咒,抱頭痛叫,“別嚎啦!受不了啦!再嚎——咱都他媽別活啦!”他回身捋下海寶手里的斧頭就往炕里劈。

一股熱血呼地冠上了莪拉岱兩邊的太陽穴,他不相信自己也能有如此身手,一槍托砸掉了陶二四顆牙,他迎面躺倒在跪著的人堆里。“綁!強奸殺人犯!綁了他!”老涂大喊。

莪拉岱擔心他們的棕繩太粗,容易掙脫,從獵袋里拿出對付野豬的游絲套,又給陶二打了四個結實的馬蹄扣,汗虛虛地起身。狼調的領唱者已不再激昂澎湃,變得頸椎蔫萎,形同瞌睡,唱腔低調,孤哀寥落。人亦憔悴得面無血色,宛如跳過了大神的雅德哏,正處在魂未歸位的虛脫狀態。再看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上了狼群那金光銀芒的背脊。

雪絮彌漫,狼勢宛若退潮之海。莪拉岱感覺到某種東西正在流失,頃刻蕩然無存。

天亮了。“吱——咯咯——”歪扭散花的破門,擠開盈尺厚雪,尚未扇開四十度角,便平鋪在雪地上了。伐木人縮脖抄袖,踩著它,獐頭鼠腦地來到院子中央,鋪天蓋地的絢爛,令人無所適從。禿嚕扣被雪包絆倒,暴露出一個沒有了下頜的馬頭骨,連帶著幾個剔除得溜光的頸椎單節,牲口棚里僅掛了幾根被嗑得不足一米長的韁繩,散絲飄逸,車轅上的皮肚帶都被吃光了……柴禾棚里啥都沒剩,連粘了血滴的木頭柈子,都被后期進入的沒能參與饕餮的暴躁狼齒嗑咬得毛茸茸的稀巴爛。躲過浩劫的人,緊閉嘴唇,再沒有了一絲的怨嘆。

“別舍命不舍財啦,沒牲口,這掛車還有屁用啊!都坐汽車回吧。”他們勸著不聽勸的老光棍子、韓三和陳家哥倆。“是啊,半道遇上狼咋整,想想這頭皮都發奓。”

現已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們,放棄了最后的原始森林,遺棄了賴以生存的牲口殘骸,摒棄了貪婪者的獸欲。他們非常人道,執意讓獵人押解罪犯坐駕駛室,把大車轱轆裝上后斗,蒙上行李,鉆進去擠在一起御寒。遇崗鏟雪推車,破車停停走走,一路顛簸,到了九里半檢查站,他們求護林員用手搖電臺報警,然后一頓酒肉,又趕路,下午抵達火燎溝道班。吃飯時,一路沒說一句話的金捷,執意要莪拉岱陪他走走。老涂以為莪拉岱遲疑是擔心陶二,便梗著血管嶙峋的細脖子說:“放心吧,好歹在一口鍋里攪過,他這差不多也夠上投案自首啦,咱保證讓他吃得飽,喝得好,跑不了!”

他陪他走上山崗,繞開一大片水曲柳,迎著悠然的雪花,站到了雪溪邊。

雪溪湍急的水流,能把由邊緣向內層凍結的冰層沖刷得無法合攏,讓它在隆冬時節也不能形成完整的冰凍。有時它甚至沖破壓抑的冰包,開拓臨時的河道,在下游澆鑄出一片壯麗的冰野。一段段冰橋玉廊,猶如雕梁畫棟,斷裂開的冰緣上結滿了一層層睫毛似的冰苔,里面,澄澈得像鋼筆水一樣墨藍的激流,撞擊著鏗鏘脫落的冰茬,在音箱般攏聲的冰罩里,嘁嚓的響聲似碎瓷裂玉!

他在奇白的冰緣處蹲下來,脫棉衣,將手浸入冰冷水中,捧水洗臉,然后跪下去,將晶瑩的溪流,撩上微卷的頭發。他提示他會感冒的。他仰起了如遇朝霞般潤紅的臉,向他不禁莞爾。然后他擗開跪著的腿,大低著頭,痛快得如沐溫泉。莪拉岱看見一根鹿筋編成的柔軟皮條,拽著那顆匕首一樣長的虎牙,從他懷中溜了出來!剛要提醒他,但見虎牙似有了生命般地狡黠,欻地遁入了水中。他伸手就抓,只將整只胳膊按進了水里……

憑借水的流速,它毫無疑問被沖進了冰層深處……

驚駭由心頭一閃而過,他更奇怪他的沒太在意,攥凈毛衣袖子上的水,又摟幾把臉,然后仿效裝瘋賣傻的哈姆萊特,鄭重其事地將十指攏成“圣杯”,捧一捧“圣水”,穩穩端向莪拉岱,“噯,腎病簍子,”他這樣叫他,“收起你那套病態的猥褻吧,喝,喝了它。”他無法拒絕那魔力般的誘導,跪下來,似痛飲玉液瓊漿般暢快,一滴不差地漏入口中。

在這看似神圣的時刻,雪溪對面傳來一聲沙啞的狼嚎。溪流在喧響中就此沉寂,兩個獵人都似不驚慌,慢慢轉過頭去,他們看見了它——興安嶺食物鏈頂端的末代皇帝——狼王托坦。它已瘦得僅剩了一副大骨架,深邃洞悉一切的雙眸,長且筆直的細腿,掃帚似的大尾巴,毿毛閃金熠銀,胸環貂裘鶴氅,處處內斂著獨領狼風的氣派。

“嗷口歐……”它朝坎山的方向頷首,叫聲孤零,夾緊的耳朵再度豎直,老契得兒用他那桿老馬槍給它鉆的那個七點六二毫米的窟窿眼兒顯而易見。獵手心懷敬畏地起身,看它就地繞個小圈,灑脫地步入雪幔。一切都悄然無聲,只有類似鶯科小鳥,啾啾,點綴著空靈的溪谷。時間這東西多么古怪啊,讓心靈頃刻間回歸到自然的本真,頓悟出用智慧的悟性去詮釋生命的全新角度,并在個別時空里置身于一種全然不覺的混沌中,與萬物交融,成了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和依托……

回到道班,陶二已被警察帶走,全國通緝的要犯!因警車擁擠,只讓老涂和張奎作為證人同往。破采購車即使跑在國道上,也拋錨了好幾次。獵人在看到自家房舍時叫了停,下了公路,他倆按部落的規矩均分了收獲:錢各一千一百五;前、后熊掌各一只;熊皮、心肝歸他;犭罕皮、心肝歸他。上八珍的犭罕鼻子和熊膽,要等到賣了錢后再均分。

悲壯之旅結束前,莪拉岱實在憋不住了,放了一個聽起來比狼嚎還嚇人的響屁,然后捂緊鼻子躲開。“我這肚子一路嘰里咕嚕地響。”他羞臊地解釋。

“等等啊,我得形容形容你這個屁,掂量夠不夠當個作家。這個屁的產生,要生嚼仨老鴰腦袋,兩個火狐貍的腎,再搗碎一副春孤豬的睪丸,用獾子油煎了,就著山貓尿服下……”

“滾你的吧!”

金捷神叨叨的勁兒又上來了,“不信你可以去查閱《創世紀》的第三十二章……”

莪拉岱一五一十地把此番經歷詳述給契得兒,頭尾沒撒半句謊,他聽得豪情萬丈,父子對酌。誰也不清楚莪拉岱的腎病是怎么好的。年前,確切說是禁獵前,他從自家獵場弄回三只狍子、五頭野豬,年后給姜佰林出力,又合搞了木材加工點,鋸末子又讓他鉆研上了珍菌培植,隔一年就獵獲了婚姻。月映花燭夜,新娘子那煞白的裝滿了熱牛奶的氣球,一下子讓他想起了伴郎那張臉——在地下工事和采伐點的兇煞,莪拉岱又盜出了一身冷汗,從此得了個懼內的毛病,臭習慣陪伴至今,不見好轉。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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