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一段時期以來,國家領導人密集論述改革特別是政治體制改革,表明推動政改的立場。剛剛結束的十七屆五中全會提出,我國發展仍處于可以大有作為的重要戰略機遇期,必須以更大決心和勇氣全面推進各領域改革。
這意味著改革行至關口。由于在社會政策和體制層面缺乏有力跟進,中國改革已有陷入停滯之憂,并因此累積了越來越多的社會矛盾。要破解這一局面,化解社會普遍的戾氣,改革必須“深耕”。在既有改革經驗中,將改革自身導向深入的路線圖實際上是存在的,今天有必要重新省視。《中國青年報》就此專訪中國國情長期的觀察者、分析者鄭永年教授。
社會改革是還債,也是對新自由主義禍害社會的清算。醫療和教育成為暴富的領域,在世界歷史上很少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記者(以下簡稱“記”):根據你的判斷,社會改革是當前中國主體性的改革。這一點應當怎樣理解,不同階段不同的主體性改革是否構成了中國改革的某種路線圖?
鄭永年(以下簡稱“鄭”):梳理中國改革的邏輯,當然要從鄧小平開始。我覺得鄧小平真正把中國改革思路想清楚的,還是他的南巡談話。南巡提出的改革思路,不僅總結了中國自身80年代的經驗,還總結了蘇聯、東歐的經驗。東歐的改革是一步到位,所謂“Big Bang”(大爆炸),這種經濟和政治改革一起來的方式馬上導致了諸多問題。而鄧小平的思路非常明確,中國的改革是先經濟改革,再社會改革,再政治改革,分三步走。
鄧小平說過,中國到下世紀(現在看就是本世紀了)中期要實現民主。在這之前,中國要走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共同富裕的道路。我的理解,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經濟改革的內容,共同富裕就是社會改革的內容。在這些基礎上,本世紀中期實現民主,那就是走政治改革的道路。
中國改革的每一個階段,只有一種主體性改革,其他改革是輔助性的改革。上世紀90年代的改革,主體性的是經濟改革,政治改革也有,是輔助性的,社會改革也有,也是輔助性的。這個過程非常好解釋。在以市場經濟為導向的經濟改革過程中,民營企業長大了,就出現私有產權的問題。所以開始修改憲法,承認多種所有制,承認私有產權,到2007年出臺了《物權法》。政治上的調整主要是允許民營企業家入黨。這個是了不起的變化,使得共產黨從以往的革命黨開始轉向執政黨。革命黨依賴的是工人、農民,不是一個包容性的政黨,是階級性的政黨;現在開始向各個社會階層開放,所有優秀人士都可以加入共產黨,這是一種開放性的政黨。我覺得,未來的歷史看今天,這是共產黨內部一個大的轉型,即向執政黨轉型的開始。所以總的來說,90年代接受了80年代的教訓,政治改革配臺經濟改革,配合得很好。
經過90年代的改革,經濟上基本的市場制度確立起來了。比如說1994年的稅收制度、1998年的中央銀行制度、加入WTO等等,中國市場經濟基本雛形已經建立。也就是說,經濟改革作為主體性改革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了。所以很自然的,本世紀初以來就開始進行社會改革,社會改革就變得非常重要。
記:這項改革對于當下中國的意義,愿聞其詳。
鄭:社會改革有三個功能。第一個功能就是要還債。前面主體性的是經濟改革,產生了很多的問題,比如說國有企業體制變化,從大鍋飯到流動性勞動力市場,從前依附于國有制企業上的社會保障、醫療衛生和住房制度已經不能適應新的條件,而經濟改革本身又沒能確立這些方面的社會制度。社會公平因此受到很大的損害。還有對環境的破壞,這些都需要還債。第二,要通過社會改革來深化經濟改革,說得更學術一點,通過社會改革找到新的經濟增長的根源。經濟怎么增長?現在提出來要建立消費社會。實際上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以后就提出了,但那個時候只是政策意向,還沒有國際條件。因為那時只是亞洲金融危機,西方沒有金融危機,還沒有產生足夠的壓力,使中國從出口導向型經濟轉向內需型經濟。這幾年不一樣了,中國和美國、中國和歐洲的貿易糾紛越來越多,一直積累到2008年開始的世界金融危機,出現了世界性結構失衡的問題。各國都要對自身的經濟結構進行調整來實現世界經濟的再平衡。對于中國來說,調整就是要把出口導向的經濟轉向內需消費。
怎么樣建立消費社會?怎么樣能夠促使居民消費?這就要通過社會改革來實現。西方為什么能夠建立消費社會?主要是因為它有社會保障,醫療、教育等等。我在英國觀察到,對很多家庭來說,能有幾千英鎊的存款就了不得了,因為上學不用太花錢,看病不要錢,或者不需要很多錢,住房也不貴。在這些方面有社會政策作保障,那么不消費干什么呢,沒必要存那么多錢嘛。中國則不一樣。中國社會在進步,在發展,但是大家都有不穩定感,看病需要很多錢,上學需要很多錢,買房子需要很多錢,中國現在出了很多的房奴、孩奴,什么“奴”都有,是吧?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社會保障機制,老百姓只能自救,就需要存款了。所以,建立一個消費社會需要社會的保障,沒有社會保障機制是建立不起消費社會的。社會改革就是要建立把社會保護起來的制度,用社會保障的制度鼓勵老百姓消費。
更糟糕的是,中國很多年來,尤其是地方政府,不僅沒有提供社會保障機制,反而是通過破壞社會、損害社會的方式達到經濟的增長。比如說像醫療這一塊,像教育這一塊,在任何國家,無論是民主國家還是非民主國家,西方最發達的國家和第三世界欠發達的國家,都屬于社會保障,是需要政府大量投入的領域。在西方社會,包括這些部門在內的公共部門都是非營利性質。而在中國,這些領域卻成了暴富的領域——在世界歷史上很少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1997年金融危機以后,有人出餿主意,把教育做成產業。因為人人都需要教育,這樣做就迫使老百姓把大量的錢消費到那里去。當然中央政府從來沒有說教育可以產業化,但實際上是產業化的,各級政府一動手,實際上中國教育產業化比所有國家都做得厲害。醫療這一塊也是,醫院成為暴富的工具,本來是公共服務的領域變成了賺錢的工具。住房當然更是這樣。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本來具有高度社會性的住房卻成為很多地方經濟增長的支柱,導致了目前的高房價。這些本來是需要保護的領域,就被貨幣化了,商品化了——所以中國經濟增長很快。
記:也就是說,社會政策被經濟政策化了。或者如你一直所批評的,中國盡管經濟高速增長,但獨立的、清晰的、真正的社會政策根本就沒有出現。
鄭: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按照我的理解,中國為什么犯這樣的錯誤呢,就是因為很多改革者,或者智庫人士,他們沒有把經濟政策和社會政策區分開來。改革過程中,簡單地把經濟領域的原則應用到社會領域。在這方面,西方通過很長的時間,很慘痛的歷史,才意識到和學會要怎樣保護社會。
西方早期的資本主義,馬克思《資本論》上所討論的、狄更斯所描述的,那是原始的資本主義世界。資本主義的本質,按馬克思所說的,就要把所有的東西貨幣化,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來交易,因為利潤是資本唯一的目標。這個對西方整個社會破壞得很厲害,就是“悲慘世界”。馬克思當時得出的結論,資本主義本身是它自己的掘墓人。但是后來為什么資本主義變成現在這樣呢?那是因為社會主義救了它。從原始的資本主義,過渡到現在比較人性化的資本主義,或者福利資本主義,這不是資本本身發展的邏輯,不是資本主義本身發展的邏輯,原始資本主義從其本性來說,怎么也發展不到現在的資本主義。怎么發展的呢?就是通過社會改革,把社會保護起來。現在西方對經濟和社會領域有了比較科學的區分,經濟這一塊要市場化,盡量創新、競爭,這是進步的關鍵。但社會這個領域要保護起來,不可以把社會領域無限地貨幣化,或者用馬克思的術語,商品化。
上世紀80年代英國的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的里根信奉新自由主義,進行大規模的改革,背景是要改革福利社會。西方社會因為福利過度化,影響了勞動生產力,影響了競爭能力。但是這場改革中,新自由主義僅僅發生在經濟領域。撒切爾夫人也想把新自由主義應用到社會領域,教育、醫療等等,但是她失敗了,在社會領域她退回去了。因為有民主政治的保護,公眾可以通過投票否決。現在,大家有共識,這個領域政府是不可以退出不管的。
回到中國的問題,恰恰是經濟改革和社會改革沒有區分開,把很多經濟上的原則放到社會領域,導致社會沒有保護好。新自由主義進到中國,在經濟領域它倒是沒發生很大的作用。因為這個領域有龐大的國企,阻礙力量很大,當新自由主義遇到了中國龐大的國企力量的時候,它就停止了。但它轉而跑到社會領域去,因為社會沒有抵抗能力。各級政府成了這些新自由主義的主體,因為能賺錢嘛,只要能創造GDP,怎么樣都可以,GDP是目標,所有其他的都是工具性的,只要能達到這個目標就行了。所以,這些年來,中國把很多社會賴以生存的基礎破壞得很厲害——盡管有經濟的增長。
中國在80年代就已經提過,改革、發展、穩定。這很明確,通過改革得到發展,通過發展得到社會穩定,這是一個良性循環。但現在的狀況是,改革的動作不大,發展經濟加快,社會不穩定。為什么?很簡單,西方的新自由主義到了中國變成GDP主義,好多社會的東西都被破壞掉了,當然就沒有穩定的基礎了。
為什么你是執政黨,因為你要領導改革;那么你怎么改革,如何改,就要交代,要給社會一個愿景
記:經濟改革的成就獲得全世界公認后,中國“進一步改革”的動力在哪里?或者反過來問,如何給出一個理由,擊退那種拒絕改革的聲音?
鄭:政治改革的重要性,我想誰都知道。但是,什么樣的政治改革,怎樣改,這才是關鍵。好多人光談重要性,談抽象的政治改革,我覺得已經不夠了,關鍵是怎樣定義政冶改革。談論政治改革,世界上不僅是中國這一家,從共產主義國家來說,越南共產黨也進行政治改革,古巴也在談論改革;前東歐共產主義轉型國家在談政治改革,西方民主國家也在談政治改革,日本也在談論政治改革。但是每一個國家政治改革的內容是不一樣的。中國政治改革的定義權,應當由中國人自己來做。
中國談論政治改革,迄今為止談得最好的還是鄧小平。1980年8月18日他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談得非常明確。
領導制度的改革是要強化一個國家的執政黨的領導作用,這一點是非常正確的。但是這個領導作用要通過改革,通過制度建設來實現。我受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的影響比較深,他提出政治就是要講領導權的問題,領導權不是為了領導而領導,領導權是要做事情的——建設國家啊,推進改革啊,這些都是領導權的內容。就是說,你要確立一個領導權,但領導權并不是為了維護你自己領導者的利益,而是要為整體社會做事情。如果講中國政治改革的話,這方面是很重要的,要確立執政黨的領導地位,去領導改革。這和執政黨自己的定位有關系,為什么你是執政黨,因為你要領導改革;那么你怎么改革,如何改,就要交代,要給社會一個愿景。
實際上,中國這十多年來應當說改革議程還是明確的,沒人說不改革,但是改革的力度和社會所期望的已經相差很大了。甚至說,大家每天都在談論改革,但沒有很多實質性的動作,中國社會已經得了“改革疲乏癥”,久而久之,大家也不知道怎么樣改了。以前鄧小平改革是很有力度的,確定一個什么樣的目標,我就動員改革的力量,來達成這個目標。80年代是這樣,90年代尤其是南巡談話之后更是這樣。現在回顧改革開放30年,八九十年代做了很多的事情,無論從政策方面、體制方面,但是最近幾年大家都意識到,變化就比較少了,尤其是體制上的變化比較少。
記:但是改革的空間還是存在的,而且并不小。
鄭:當然。我們強調改革,往往都是很大的那種、很宏觀的那種,其實好多細節非常非常重要,要一步步往前走,必須注意和重視改革的細節。
隨便舉一個例子,比如黨政關系,黨政關系的改革是中國政治改革的核心內容。這在西方是不存在的,因為西方的政黨只是選舉黨。中國就黨政關系的問題,80年代提出過黨政分工、分開,也做過一些試點,并不是很成功。我剛才所說的,中國共產黨通過很多年的努力,希望從一個革命黨轉向執政黨,但是我覺得現在的中國共產黨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執政黨,而是一個行政黨,政黨親自抓行政事務。這就出現了很多問題,政治事務誰負責呢?政治事務就荒涼了。執政黨是要抓領導權的,但是現在執政黨在抓行政權。這方面怎么來改革,我覺得有很大的空間。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政治責任制。從人類政治史發展來看,無論是民主社會、非民主社會,無論什么樣的社會,都要確定一個政治責任制的問題。很多人意識到政治責任的重要性,但不知道如何去實現。實際上,這個問題涉及黨內民主。哪怕不做其他更多的事情,只要黨內票決民主一做的話,很多的變化因素就都出來了,政治責任也會明確起來。
這是黨的這一塊,政府和人民之間也是有空間可以做的。人大、政協廣義上說就是中國的代表機構,相關制度需要改進。怎么樣建立代表和被代表人之間的關系呢?怎么樣讓人民通過他的代表來表達他的利益呢?這些都是制度建設應該考慮的。
另外,司法過于政治化,這是很麻煩的一件事。現在很多的毛病都是出于此。
如果有權有勢的人,可以通過權力或者錢把司法政治化,老百姓也可以這么做。中國當前的局面是,不僅當官的、有錢人逃避司法程序,老百姓也想逃避,老百姓不服,我抗議、游行、自殺,他也不服司法啊。所以我的觀點是,既然按馬克思的說法,法律就是政治意志的體現,那么執政黨可以主導立法、控制立法。但是一旦法律產生了以后,政治就要休止了,就要通過專業的司法人員進行司法,保證這個程序。因為司法在任何社會都是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不可以再政治化。這一塊中國也有很大的空間。
記:現在有一種聲音,強調民主的細節。你對此有何分析?
鄭:民主當然也要有細節的考量。我是指合法性的問題。在農村我看到很多情況,村委會是選舉出來的,黨支部不是,村委會的合法性就比黨支部高。我們設想,如果鄉長、鄉黨委是選舉出來的,而縣長、縣委不是,這個縣長、縣委就很難有合法性。選舉民主,中國叫票決民主,十七大提得很好,黨內民主引導人民民主,這非常符合中國特點,先要黨內民主,再做人民民主,也就是社會民主。黨內的票決民主應當早于政府的票決民主,否則黨政沖突一下子就會爆發出來。同時,中央的民主要先于地方的民主,這樣的程序才符合民主和國家制度建設的邏輯。在中國,在考量民主化的時候,尤其要把國家的整合和統一考慮進去。
現在大家都在推動自下而上的民主,這是很危險的一個過程。自下而上,第一會產生合法性下沉,合法性都跑到下面去了,我是老百姓選出來的,我干嗎要聽你的,干嗎要接受你的命令?第二會產生制度的分化。因為如果制度建設都在地方進行,那么就會產生國家制度多樣性的問題,各地方就會你做你的,我做我的,這樣,以后國家在制度層面怎么整合?中國的司法現在本身就是非常地方化的,如果再加上一個民主因素的話,就更地方化了。過度地方化以后,國家的制度建設怎么做?按照政治學上國家制度的邏輯,一定是自上而下建立起來的,沒有一種制度是自下而上的,自下而上只是一種壓力和推動力,不是建立制度的過程。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