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婦女文學和撥亂反正

林宋瑜的《文學婦女：角色與聲音》，扎實老辣而不乏靈性，是探討當代中國女性主義、文學婦女和婦女文學的一部力作。我寫下這樣的斷語，絕不是徇私情給門人加封過譽之詞。隨著時間的推移，此書給國人的審美觀念撥亂反正的功力和功績，將會更加引人注目。

女性主義亂中國，在承受幾十年革命之亂的中國亂上添亂，難怪會導致很多文學婦女心煩意亂。女性主義(feminism)是20世紀60年代西方興起的左翼思潮之一，本身就帶有病毒。Feminism有時又被翻譯為““女權主義”，實際上有欠確切。的確，當代“女權主義者”(feminist，更確切的翻譯和稱謂，當是“女性主義者”)往往故意將女性主義和興起于19世紀的“女權運動”混為一談。但是嚴格說來，女性主義和“女權運動”是不同時代的思想和運動，社會作用也有天壤之別。“女權運動”是以自由主義思想為理論基礎的社會運動，是屬于自由主義體系內部的派別。其核心價值是“婦女的權利”(women'srights)，特別是與男人同等的參政權利、就業權利和受教育權利。這本是自由主義關于人的普遍平等權利的題中應有之義，因而“女權運動”對自由民主的深化，居功甚偉。

20世紀60年代在西方流行起來的女性主義，關注的則是此消彼長的權力，而不是共享的、普適的權利。它與在此前后流行起來的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世界體系理論(世界各國有中心和邊緣之分)等思潮一樣，是西方左派的狂歡，深受馬列主義辯證法、階級分析方法等思維方法的影響。它具備“政治正確”，但也有思想和政治上的迷亂之處。拜自由主義和“女權運動”之賜，婦女的平等參政權、工作權、教育權等等權利，此時在西方世界均已落實。當然，由于歷史的惰性和現實的缺陷，婦女們仍然面臨很多不如意的社會問題，諸如家務拖累、家庭暴力、性暴力等等。這些問題在自由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的框架內，也在逐步得到關注和緩解。但是，女性主義者們卻“透過現象看本質”，將現實中存在的這些社會問題歸結為“性別政治”，歸結為自古以來的“性別歧視”和“性別不平等”，特別是自由主義“表面平等”掩蓋下的“實質不平等”。女性主義進而認為，父權(或男權)是人類社會種種嚴重問題的病根。如果說馬列主義者將社會關系化約為階級斗爭，那么，女性主義者則將社會關系化約為兩性權力斗爭。與此同時，女性主義者又遵從典型的“后現代”思維邏輯，認為男女之間性別差別的事實根本不存在，都是掌握話語權的男人“構建”出來的，只要摧毀男人所“構建”的性別意識，男女之別便不復存在。

于是乎，女性主義者們將馬列主義的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置換為男女兩性的對立和男女之間的權力斗爭，號召全面地開展女人對男人的權力斗爭、堅決地反抗“性別壓迫”、徹底改變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權力關系、直到徹底消除兩性差別、實現人間的“實質”平等。由于一些女性主義者將戀愛、婚姻、家庭都視為女性接受男性的壓迫，因而也號召女性拒絕戀愛、婚姻和家庭。應該說，在同其他力量一起增進女性的生育權、墮胎權、孕產婦留薪留職休假權、已婚婦女的就業保障、單親母親的福利等方面，女性主義運動有其一份功勞。但是，女性主義者將男女關系歸結為權力關系，到處都看到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權力斗爭并到處都鼓動這種權力斗爭，難免有矯枉過正之嫌。難怪當代女性主義運動難以獲得廣大女性的認同，就像西方左派領導的其他社會運動得不到廣大民眾的響應和支持一樣。家庭“圍城”內的種種問題當然不能忽視，但戀愛、婚姻、家庭畢竟是人類文明之常態，男女之間應該追求兩情相悅、互敬互愛、相濡以沫，甚至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有激進的女性主義者為實現“男女平等”而要求取消女人的特性、要求女人與男人完全一樣、要求抵制戀愛、婚姻和家庭，這不僅曲高和寡，而且是要取消女人選擇做女人的自由權利、讓女人以男性為標準來進行仿效。這樣的“女性主義運動”，已經走火入魔，走到原初動機的反面，不是解放婦女，而是犧牲了婦女。

將女性主義移植到中國，帶來的問題更多。我理解并同情西方的左派，也結交不少左派朋友，但我無法忽視也無法低估西方左派在“第三世界”所起的惡劣作用。理由并不復雜，西方左派對“資本主義自由民主”的批判和對國家權力的禮贊，對“行政權力支配社會”的國度來說，不只是隔靴搔癢，而常常是助紂為虐。有了基于自由主義的人權、民主和法治，有了基于社會民主主義的“福利國家”和社會保障，西方激進女性在西方社會制度變革方面施展本領的空間有限，只好另辟蹊徑，“為賦新詞強說愁”，挑起兩性斗爭。但是，像中國這么一個經歷過“社會主義革命”的發展中國家，“女性”經驗與西方國家大異其趣。西方國家激進女性主義者認為性別壓迫特別嚴重，是女性在社會中所面對的頭等大事。中國女性當然也面臨性別壓迫問題，但她們所面臨的更重要的問題是，現代文明的基本理念、價值理念都還沒有確立起來，而且近乎瘋狂的革命意識形態和實踐，使國家高于一切、宰制一切，使女人不成為其女人，使人不成為其人。正因為如此，文學界的英才戴厚英呼喚“人啊人”，思想界的先驅王若水弘揚“人道主義”，才那么震撼人心、振聾發聵、驚天動地。

當代西方左派起家的時候，本來就從“東方”的革命中吸取靈感。20世紀60年代在西方走上歷史舞臺的女性主義運動，比諸中國革命，確實瞠乎其后。從19世紀末的康有為、梁啟超的維新紳士和孫中山、蔡元培等革命志士的呼號，到20世紀初陳獨秀、胡適等“五四”啟蒙戰士的吶喊和中華民國的“女子參政”實踐，中國曾有過類似于西方的自由主義“女權運動”，爭取參政權、就業權和受教育權等方面的男女平等，頗有成效地促進了中國婦女的獨立和解放、促進了廣大青年男女們的自由戀愛與婚姻自主。正如論者所說，“當時進步知識界把女權活動視為世界潮流，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標志和途徑之一，不少有識之士把‘女權’與‘人權’并提。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更是以婦女問題為突破口來提倡個人權利，反抗傳統文化的統治。”但是，“五四”時期的“中國啟蒙運動”，就已存在一個嚴重的誤區，那就是在熱切追求“個性解放”的時候，選錯了攻擊對象。“五四”啟蒙戰士和“五四”時期運動追求“個性解放”、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的廣大青年男女們，對當時已經分崩離析、奄奄一息的家族制度進行致命打擊而將其埋葬，卻帶著“強國夢”去擁抱在壓迫個人自由方面殘酷得多也強大得多的專制國家這一自由民主的敵人。按照秦暉的研究，中國從“強秦”或“暴秦”以后，本就是國家“大共同體本位”的社會，并不存在“家族本位”或家族“小共同體本位”。侵犯乃至剝奪“子民”個人自由的頭號大敵，正是大一統的國家，而不是家族或宗族。及至后來國人“以俄為師”，國家主義大獲全勝而個人自由蕩然無存。在這種革命大潮中，“婦女解放”的目標，變成了“男女都一樣”地為革命和國家作貢獻。女性展現她們的個性美，被視為腐朽落后的表現。男性化或無性化，則被視為先進。讓“女同志”按照“偉大領袖”的指示去辦“男同志”的事情，使女性走向抹去性別界限的“男女平等”。廣大青年女子被塑造成“不愛紅裝愛武裝”、意志堅強六親不認的“鐵姑娘”。文學作品中塑造的革命女性形象，也都是沒有兒女私情、沒有多愁善感、沒有家庭生活、將一切獻給革命事業的英雄。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美感和她們在近代以來爭取到的個人自由權利，都被淹沒在“革命”之中。

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癲狂之后，往事不堪回首的中國人終于有機會撥亂反正。中國之亂的亂源，是抄襲西方的“非主流”，特別是從俄國引進的體制和政治運動，自我折騰。因而，中國需要的撥亂反正，也就是復歸中國和與西化主流的優良傳統，復古(儒道互補)和西化(自由主義)同步進行。具體到被革命折騰得疲憊不堪的中國女性而言，便是尋回本該屬于她們的個性自由、劍膽琴心、美輪美奐、風情萬種。絕不是重蹈覆轍、再次從表面迷人的“非主流”中引進“革命”的女性主義來對自己又折騰一回。與男人一樣，女人最需要的是自由選擇的權利，自由選擇能夠發揮個性、帶來幸福的生存方式。中國的道家思想，主陰貴柔，本就具有女性文化的特征，道家思想家們關于陰陽兩儀平等無間、相輔相成的思想，包含著博大精深的智慧。就是整個中國傳統中關于女性含蓄嫻淑、柔情似水的審美觀念，通過孝敬母親和“男主外女主內”等機制來提高婦女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的觀念，等等，也是值得挖掘的精神財富。遺憾的是，當代中國的現實狀態，并不利于中國女性的人性復歸和復蘇。

林宋瑜正是將當代中國婦女文學、文學婦女及女性主義文學評論放到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中來進行深度解讀和評判，特別是剖析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代表性的中國女性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主題以及基本的敘述模式，并重新審視批評者對它們的理論界定。林宋瑜特別強調當代中國女性主義評論家們的“問題錯位”。當西方女性主義女性發現“性別差異”使西方女性處于社會邊緣，因此聲討父權制的不平等、要求“性別權利”時，經歷“婦女解放”的社會主義中國婦女卻努力尋找“走向女人”的道路，努力尋回“女性意識”和“兩性差異”。從張潔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到王安憶短篇小說《小城之戀》，從諶容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到張抗抗的中篇小說《北極光》，20世紀80年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婦女和婦女文學作品，所表達的是中國婦女對愛情的渴望、對賢妻良母式中國婦女角色的頌揚、對小鳥依人式婦女氣質的玩味，這些作家的女性觀、立意與女性主義并不相符。這些女作家們都反對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解讀她們的作品。王安憶認為，“我覺得最好不要用性別特征去定義它們，這不是性別特征，是人性特征，是人性最好的東西，一旦用性別去定義，馬上變得非常狹隘。”張抗抗更明確地抗議說，“硬讓人去適應女性批評、女性研究對女作家的評價標準，我覺得那樣有點削足適履。”

20世紀90年代一批文學婦女的“私人寫作”或“個人化寫作”作品，諸如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私人生活》、海男的《我的情人們》、虹影的《康乃馨俱樂部》等，確實表明當時新進口的女性主義(特別是1995年在中國懷柔召開的世界婦女大會)所產生的影響力。但是，這些作品與男性作家賈平凹的《廢都》、蘇童的《妻妾成群》、劉震云的《一地雞毛》、王朔的《過把癮就死》等作品一樣，更應該被解讀為80年代末之后犬儒主義的盛行，“理想主義在現實的粗鄙化的實踐中變得面目全非，人們從精神的立場上被迫撤離、惶惑、痛苦或者媚俗。”這些文學婦女，并不喜歡女性主義者對她們的作品的過度解讀，也不以女性主義為然。就像陳染在接受林宋瑜的訪問時所總結的那樣，她所關注的“不是‘男性主義’或‘女性主義’的問題，而是人性的問題”。“我既不是一個‘男性主義者’也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倘若非要套上一個詞的話，那么我愿意說自己是一個‘人性主義者’。”

21世紀降臨之后，諸多“美女作家”的“下半身寫作”，倒是打著女性主義的旗號“閃亮登場”。實際上，她們的女性主義旗號，與反抗男性壓迫并沒有多大關系，只不過是她們展示下半身和性放縱的一塊遮羞布，只不過是她們屈從于社會秩序的壓迫和這種秩序所縱容的商業消費主義流俗的壓迫而沉淪于物欲與肉欲后所采用的一種商業策略。衛慧的《上海寶貝》和棉棉的《糖》，確實更是女性的“私人寫作”和“身體寫作”，確實特別關注“女性身體”，確實展示了“女性立場”，確實大膽地發出了“女性的聲音”。但是，且不說選擇有高低之分、雅俗之別，就像林宋瑜在本書中所質疑的那樣，將女性的身體和性事作為“被凝視和被兜售”對象推人文學和公眾視野，促進肉欲橫流和物欲橫流，真的有助于婦女的進步與解放、有助于人格獨立和人性升華、提高婦女的社會地位、建立平等的社會秩序嗎?肉體的喧囂是否恰恰是體現了政治反抗意識的消解和獨立精神的淪陷?

林宋瑜對關涉中國女性及中國社會重要問題的探索，發人深思。她所關注的領域是一個動態過程，自身正在不斷變異之中。希望她在學術征途上也同樣不斷有新的發現與收獲。

[注釋]

1.關于“女性主義”的系統評述，參閱李銀河：《女性主義》，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李銀河是我敬重的學者，但她在此書中依俗例將興起于19世紀的“女權運動”和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女性主義運動一鍋煮，稱之為女性主義的兩個階段，可謂以謬傳謬。

2.戴厚英：《人啊人》，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王若水：《為人道主義辯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

3.沈奕斐：《被建構的女性》，7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4.Feng Chongyi：“The Return of Liberalism and SocialDemocracy：Breaking Through the Barriers of State Socialism，Nationalism，and Cynicism in Contemporary China”，Issues ＆Studies，39：3，(September2003)，p.1－31，

5.秦暉：《大共同體本位與傳統中國社會》，見《傳統十論》，61－125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6.Feng Chongyi：“Democrats within the Chinese CommunistParty Since 1989\"，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17，No.57，2008，p.673－688.

7.林舟：《生命的擺渡——中國當代作家訪談錄》，26頁，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

8.《張抗抗VS李小江》，見《文學、藝術與性別》，10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9.蔡翔：《日常生活的詩情消解》，3頁，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