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光陽(1965~),四川雷波人。號西峽,別署仿佛精含主人。供職于涼山州人民政府。四川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涼山州書法家協會副主席。
其一 腳翻翻的
每次一翻《禪語錄》,我就會想起光陽。
我眼中的光陽頗似行腳僧,從一個山頭奔向另一個山頭,跋山涉水,尋師問道,問道悟道,悟道體道,體道證道。訪良師,得益友,轉益多師,一如他過漢碑,從《張迂碑》、《西狹頌》、《石門頌》、《郙閣頌》、《封龍山頌》到《禮器碑》、《乙瑛碑》、《鮮于璜碑》、《褒斜道》,再到顏平原、劉諸城、伊汀州諸家,一一走來。問道之人,每走過一個山頭,境界又上一層,功夫又精進一分。所以,有僧問和尚:“如何是道?”答:“腳翻翻的。”光陽正是這樣行,這樣做,實修實證,才有了今天的境界。
我喜歡和光陽一起散步,行走中他的大腦活脫脫的,美學、書學的思想隨著腳步的翻動如泉翻涌,滔滔流出。莊子散步,有了《莊子》;宗白華散步,有了《美學散步》。散步中的美,思想是流動的,生氣是騰騰的,甚而有茶的意蘊、禪的境界。一個要把字寫好的人,倘若沒有思想,不生境界,就只好當字奴了。
一次和光陽夜步邛海邊,晚風拂柳,輕濤拍岸,漁火點點,波光閃爍,又見鷗鳥橫波,飛過頭頂,又悠然不見。一切都靜下來,一種靜穆的大美在我們四周彌漫開來,沉靜而遼遠,深邃而空闊,仿佛身與大化相融相合,呼吸如一。
體會這種靜穆,用毛筆表達這種靜穆,對于寫字的人來說太重要了。
體會這種靜穆,是一種境界。
表達這種靜穆,是一份功夫。
其二 木杵杵的
光陽讀帖的境界很讓我心儀:有時走在路上,稍停的片刻;有時坐茶論道,無語的片刻;有時友朋相聚,無趣的片刻……他就像耍魔術一樣,從胸前一把掏出一本字帖,悠然讀將起來。我戲言:“你讀帖的功夫,真是藏于胸中,取于閑時,有點右軍坦腹東床、謝安東山弈棋的意思了。”
話說這種閑閑之意,漢人書中是有的,從容而淡定,舉重而若輕,憑是一種意度,一種風范,一種修養。寫漢碑的人,若也能閑閑如此,或可入得漢隸心法。《西狹頌》意度從容如羊祜,《石門頌》閑雅悠然如鶴舞,就是這般的閑閑吧。只不過今人生活、工作時速太快,已少見這種閑閑的雅致了。
然為藝,意態風致易求,古樸渾厚難至。巧易為,是為小巧;拙難到,是為大樸;大小兩判,得失立見。記得一壺老師對我說過:“漢以前書通常以平為主,太奇雖能得見姿態、風度,然每失卻古意,一旦失卻古意,則易流入繁華;內美乃是至美,巧于擺布,傷于雕琢,失之于格矣。”又說:“漢人字法,在體勢上很妙,看似擺得端端正正,而細品之下又覺得很靈活,很自由。筆之起落,但見天真純樸之趣,既天真爛漫,又脫去有意為之痕跡。蓋當時作書,多出于應事,意不在書,故無擺布之巧。今人作書,意在飾美,每露作痕,由此可見古今得失。”
前賢講:“做人,誠一點好,寫字,笨一點好。”人心古,木杵杵;人心拙,古拙拙。這木拙之間,自是一種本色,更見人性的樸實美好。光陽的笑聲很爽朗,為人坦坦無城府,豪爽樸實,這是高原人的本色。光陽的字,天生有靜氣有拙相。我想,光陽和我,都要好好再向這“古拙”的本心修持而去,養拙養厚,入古入樸。
要申明的是,“古”不是“舊”,它是一種精神境界,中國人特有的一種親切實在,自然崇遠的境界。王國維先生還認為“古雅”是“陽剛陰柔”之外的第三種境界。還有,古要和樸、雅親近一點,和奇、怪疏遠一點好。
其三 方墩墩的
方塊自漢而起,端正厚道,古樸大方。漢人堂堂正正的氣象,顏真卿得了,伊秉綬得了,便成為集大成者。大成大成,首先在“大”,“大”要“養”,“養”才“大”。
我和光陽相識,緣于青云齋主。我在青云齋看到光陽的字,便大加稱贊,說:“寫《張遷》能如此古厚大方,不簡單。”后來,和光陽坐茶晤談,開口談的便是“大”。從“大樸不雕”、“大道滄桑”、“大方之象”,談到漢人“大風起兮”、“古樸雄大”,又談到“養深、養厚、養大”,便皆大歡喜,一“大”便成為莫逆。
然這“大”,又自“方”而來。大方大方,亦方亦大,方圓方圓,亦方亦圓。漢字之方正,在“橫平豎直”之骨體:漢字之道勁,在“沉厚圓勁”之筆道。方為骨體,圓是意度。何紹基習漢碑數十年,所得唯“橫平豎直”四字真訣。故觀漢人書,平平之中,卻端凝大度,又因書者性情不一,才學有別,所書或雄強樸厚,或古雅溫婉,或隨適蕭散,或溫柔敦厚,各出一種境界。然其品相,無不歸于方,守以拙,養之厚。俗語說,方墩墩的,古拙拙的,自成一種博大氣象。漢碑中《張遷碑》、《衡方碑》、《郙閣頌》、《鮮于璜碑》俱是此方墩墩之氣象。
我看光陽的字,內蘊古厚之氣,外現大方之象,堂堂正正,脫去巧弄,復歸平直,養以樸厚,抱以天真,成了。這個過程,既是一個養“大”的過程,更是一個逐“鬼”的過程。“心中有佛,腕下有鬼”。這“鬼”就是“擺弄”,是“時風”,把這“鬼”打跑,自然就好。
其四 活潑潑的
光陽送女兒到北京讀書,回來滿面歡喜地告訴我:“這回看了一個展覽,第一次見到黃賓虹的真跡,那筆墨仿佛鐵水一般活鮮鮮的流動,筆筆殺紙,筆筆拆的開,看得人精神大振。”
零九年夏天,和一干朋友到海南靈鷹寺九和尚處坐茶。他和我談起陳子莊:“子莊先生闊大平易不如齊白石,深厚古樸不及黃賓老,但他的畫是活潑潑的,一派天機,摳著癢處。”(評論家陳傳席在《評現代名家與大家》一書中評陳子莊:陳子莊的畫率真,通“心靈”,得“機趣”,他自己論畫說:“繪畫須通‘心靈’,須得‘機趣’。”他說到做到。現代大家和名家的畫各有優劣,惟在“機趣”上,很少有超過陳子莊者。)
“活潑潑的”是禪家語,是道語,更是禪境,是人生修持的一種自然醒活、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亦是世界萬物生生不息的一種自然狀態。
“活潑潑的”,自有天趣,自出天真。看八大的東西,雖冷逸,但卻是“活潑潑的”;白石老人的花鳥,紅花墨葉,生機勃勃,亦是“活潑潑的”;弘一法師的字莊嚴妙相,亦是“活潑潑的”;良寬的詩與字,“騰騰任天真”,亦是“活潑潑的”。光陽的隸書,大樸之外,通篇是這“活潑潑的”天趣,寶貴得很,讓我嘆服,使我歡喜。
那天在靈鷹寺,九和尚的茶寮里,佛龕里放著幾個陶和尚,摳鼻子的,擠眼睛的,打哈欠的,搔背脊的,天趣開懷得很,光陽一看到,立馬笑呵呵地指給我看。
活潑潑的陶和尚在佛龕里,佛龕上面是一塊老匾,那是一塊少有的雙面匾,正面是“又逢一境”四字,九和尚說:“后面也是四個字——‘別是一天’”。








(責編 許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