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說我今生犯了兩大錯誤,一個是在延安搶救運動中承認自己是‘國民黨特務’,再一個就是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揭發批判’張聞天。”
88歲的何方1922年出生于陜西臨潼。1938年進入延安五期抗日軍政大學,1945年抗戰勝利后,隨“東北干部隊”進入東北,先后在承德、哈爾濱、雙城、東豐、遼陽等地工作。1949年被任命為遼東省青委副書記,時任遼東省委書記的張聞天發現何方的“文筆不錯”,將其調至身邊。從此,何方開始跟隨張聞天工作。
兩人的最后一次相處是1959年廬山會議后,何方去張聞天家中看望在廬山會議上“出事”的張聞天,自此一別,直至張聞天被迫害致死,有著“師生之誼”的二人再也未能單獨見面。
如今,年屆耄耋的何方回憶起往事,更多的是對張聞天的懺悔和贖罪,讓他一直耿耿于懷的就是那次對張聞天的“有分量的批判”。
與張聞天最后的談話
1959年7月初,中央在廬山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議題為總結經驗,糾正“左”的錯誤。張聞天參加了會議,這次參會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廬山會議本來跟我毫無關系,我也并不關心會議情況,還是像往常一樣,只是作為外交部辦公廳副主任和張聞天的一個助手,從發給外交部和張聞天本人的文件電報中挑出應當給他看的,交中央辦公廳機要交通局送到廬山。
廬山會議通過了《關于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我得知這一消息后大為錯愕,充滿擔憂。可以說,廬山會議猶如晴天霹靂,中斷了我緊張的工作和平靜生活,開始接受飛來的橫禍和連續二十年的煎熬。
8月20日,張聞天回到北京,當天晚上我便去看了張聞天,還陪他們夫婦在院子里散了一陣步。我們談話時比較輕松,張聞天本人都沒想到事情會有那么嚴重,還照樣嘻嘻哈哈的。他說,以后不讓做這種行政工作也就算了,研究國際問題來安度晚年也好,甚至還談到以后不再跳舞了,說是你們要戒煙,我要“戒舞”。他哪里知道,怎么能讓一個被認為“里通外國”的人去研究國際問題呢?而“安度晚年”也只是奢侈的幻想!我當時說,你是搞外交的,干嘛對國內問題發起言來了?他的回答是,這就是韓愈說的不平則鳴,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不是常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嗎?說著還做出失足狀。談話間,通訊員送來了毛主席的信,上面寫道:“我以極大熱情歡迎洛甫同志這封信。”他看后顯得很高興,并順手交給我看。我告辭時還說過幾天再去看他。哪知這竟是我向景山后街甲1號的最后告別,也是和張聞天的最后一次談話。
第二天,就開始通知開會批判了,緊接著外事會議一開,不但禁止我去張聞天家,而且連留在那里的行李和文具都不能自己去取,只能由外交部派車、由蕭揚幫我打點運回。
當時我雖然大吃一驚,卻仍沒有看到問題的嚴重性,更沒想到會影響自己一輩子。我當時心里想的主要是兩個,一個是為張聞天的命運而惋惜,另一個是也想到自己,根據過去的經驗,知道一定會受牽連,但又以為沒什么了不起。由于要嚴守紀律,我自然不會告訴妻子,所以連她也沒感覺出來。
過了幾天,召開外事會議,會議開始后,結合文件的傳達,大家開始揭發批判,說不限時間,一定要把這次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斗爭進行到底。接著張聞天檢討,會議開始了批判。這一來,好像一下揭開了油鍋蓋,一些部門的黨委委員和駐外大使爭相發言(看來事先有安排,一些人好像有備而來),其火力之猛烈和氣氛之緊張,實在是我生平所不曾見過。
這樣大轟大嗡了可能一個禮拜左右吧,每天去中南海開的外事會議就慢慢降溫了,會議內容也變得很單調,只是集中攻擊張聞天的“里通外國”問題。最后除主持人和會議記錄外,就只剩下張聞天夫婦、我們幾個有干系的人和專門安排的一小批支撐門面、找岔子、施壓力的積極分子了。
別看人數減少了一大半,但張聞天的壓力反而更大,因為內容轉到他最感痛苦的“里通外國”問題上去了。據他的夫人劉英后來說,她以前沒見過聞天落淚,這時卻看他不住地流眼淚。拖拖拉拉開了大約兩三個禮拜的會,由于張聞天要住院動手術,也只好停開了。后來再和軍委擴大會一起聽了幾天中央領導的講話,外事會議就正式宣布結束,反右傾的批斗戰場也從中南海移到了外交部。
我揭發張聞天
批判張聞天的外事會議一開始,我就發現自己對這場斗爭的認識和思想準備實在差得太遠了。
外事會議開始后,陳毅曾向外交部全體黨員干部作了一次傳達廬山會議精神和動員反右傾的報告。報告相當溫和,還特別講到對張聞天身邊工作人員的態度問題,說應該根據各人的情況,不能因為跟張聞天工作就受株連,我們不搞封建社會那種瓜蔓抄,要不然以后還有誰敢給我們當秘書?對我來說,聽了這幾句話,等于吃了一顆定心丸,以為這次運動會比較文明些。可是事實很快就粉碎了我的幻想,不但會上會下壓我揭發張聞天,要我對跟毛主席還是跟張聞天做出抉擇,而且生活和行動也受到一定管制,例如晚上服用安眠藥得由辦公廳主任韓念龍經倪立羽每次給一片等等。
在這種情況下,我展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首先我必須強行轉換一個觀念,就是毛主席和三面紅旗都是正確的,我和張聞天過去看到的都是局部現象,以偏概全。但是對張聞天反黨反毛主席,我的腦子還是轉不過彎來,雖然有些和我關系較好的老同志,如姚仲明等,給我講過去的歷史,可我在與張聞天十多年的相處中就是找不出“反”的證據。不管找得出找不出,當時直接面臨著在毛主席黨中央和張聞天之間的抉擇。無論從什么角度說,我都只能選擇跟毛主席這一條路。
最后還有個個人過關問題,凡參加過政治運動特別是挨過整的人,都會感受到過關之難。就是這次廬山會議,我看彭德懷、張聞天等人的檢討交代,也都是翻箱倒柜,真貨假貨一起向外倒,除“里通外國”外,真是要什么給什么,像我這樣的小干部還有什么好顧慮的呢?所以經過三四天的思想斗爭,我已“豁然開朗”,下決心同張聞天劃清界限,站出來揭發批判張聞天。
決心既下,于是就要決定揭發的內容和揭發的尺度了。大家對我的期望值最高,認為與會者以至在整個外交部,除劉英外,只有我掌握的“材料”最多。我壓力之大,可想而知。這一切又只能自己一個人想,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最后自己內心定了這么幾條:一是可以隨大流無限上綱,但決不捏造事實;二是盡量多講反對三面紅旗的言論,不講或少講外交方面的問題;三是自以為關系重大、人們又無法得知的事情,就堅決不說。其實,這幾條也只是當時大概的想法,沒有也不可能做出嚴格分類,不過實際上還真是這樣做的。
我的揭發內容,現在想來并沒什么了不得,反倒證明張聞天的正確。例如大躍進是大轟大嗡,比例失調如何嚴重、許多東西都買不到;大煉鋼鐵得不償失、煉出來的不是鋼是燒結鐵;放衛星是胡鬧,討好領導、造假成風;區大姐(廣東省委書記處書記區夢覺)說廣東已經出現餓死人的事等等。
這些話現在看來無所謂,但在當時講出來還是很嚴重的。我的錯誤不但在于揭發出了這些私下談話(多是我們一起散步時的議論),主要的還是把這些上綱為反對三面紅旗,反對群眾運動,和毛主席對著干。特別是我提到餓死人的問題,更引起人們的聲討,說是造謠。因為直到這時,外交部還沒有人意識到中國社會經濟已進入三年困難時期,而認為是形勢一片大好。
我現在實在想不起我的揭發有什么特別的東西,但作用和影響卻不是一般人可比。這是因為第一,沒有人能夠揭發出這么多和這么具體的問題;第二,我是被視為張聞天“親信”的。所以當我的發言一結束,會議主持者就說:“洛甫同志,你已經眾叛親離了!”
看得出來,張聞天對我的發言是有幾分憤怒的,“文革”以后,劉英還告訴鄧力群,聞天對何方的發言感到非常難過,心里涼了一半。其實我在揭發的時候心里也很難過,思想斗爭很激烈,后來也一直為這件事后悔,直到現在也沒有解脫。由于此后我再也沒能見到他,所以就永遠失去了當面檢討的機會,只能想別的辦法贖罪補過了。這也是我進入耄耋之年才改行學習黨史和研究張聞天的原因。
但是我的揭發還是有保留的。有些我認為關系重大又只是張聞天和我兩個人談的,我就沒揭發,主要是涉及毛主席的問題。例如他跟我談《新民主主義論》對國際形勢特別是民族民主革命的估計不正確或者已經過時;對1954年毛主席批評沒有及時突出臺灣問題不以為然,說不應該急著解放臺灣和爭當反美先鋒,還是先把大陸上的事情辦好,臺灣被日本占了五十年,中國還不是中國等等。我沒講這些當時認為屬于尖端問題的原因,倒不是為了保護張聞天,主要還是怕說不清楚,麻煩越惹越多。所以這并不能減輕我在揭發張聞天問題上的罪責。因為我是張聞天最親密的人之一,我的揭發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確確實實錯得嚴重了,人應該承認錯誤。
第一次與張聞天談話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張聞天同志的第一次談話是在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前。大概是1941年4、5月間,我所在的抗大三分校領導通知下來,說洛甫同志要找一個在抗大做教育工作時間比較長的干部去談話,領導上研究后決定讓我去。于是我就按照規定的日期和地點,早飯后一個人到了楊家嶺張聞天的住處。由于事先已有安排,所以我就通行無阻地被領到張聞天住的窯洞里。那時他和劉英的窯洞有相通的兩孔,像住房的套間一樣,里間住人,外間辦公。我進門后,他們夫婦一起見我,張聞天就問起了抗大的教學情況和我對學校教育的意見。
在我匯報后,他提出過去那種學習是不是離實際遠了一點,因此今后需要改變,少學點馬列主義書本知識,多了解一些實際問題,比如把在學校學習的時間縮短,盡快到實際工作中去,著重在實際中學習。
他的談話帶有對過去學校教育過多否定的意思,這是我不能接受的。那時我才十八歲半,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就毫不客氣地把他的意見給頂了回去。我認為抗大過去的做法還是對的,馬列主義還學得不夠。因為新參加革命的青年,不多學點馬列主義,怎么能樹立起革命的人生觀呢。很明顯,張聞天的主要目的是調查研究、了解情況,并沒想完全說服我,只是和顏悅色地交換意見,所以談得還挺好,一直談到勤務員已經打來午飯的時候,他們就留下我吃飯。
從楊家嶺回來,大家都問我談了些什么。聽我敘述后,他們也搞不清是什么意思。直到后來我改行學習黨史,才領悟到這是張聞天要緊跟毛澤東的表現。根據張聞天整風期間所寫的《反省筆記》上講,大約從1940年起,毛澤東就老是批評他主管的宣傳教育工作,張聞天找我談話時說的,已經流露出毛澤東要“改造我們的學習”的意思。不過我的感覺還是太遲鈍,不但當時,就是事后也沒把這次談話和很快就開始的整風運動聯系起來。
參加起草張聞天悼詞
我曾一再說,我這一生中犯過兩大政治錯誤,一個是1942年延安搶救運動中承認自己是“國民黨特務”,一個是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揭發批判張聞天。這就一直是我思想和精神上的兩大包袱。1978年春天,我從干校回到北京探親,打聽到張聞天夫人劉英已回到北京住下,并且還和鄧力群談到我,說我在1959年外事會議上的發言,曾使她和聞天大吃一驚。這更加重了我的負罪感,所以我沒敢貿然去看她,而是先寫了一封信試探。
在信中,我作了一個簡單但真誠的檢討,并且問到能否去看她,以便當面向她謝罪。很快,劉英就回了信,歡迎我去看她,還說不要作什么檢討。收到信后,我立即去看了她。一見面,我先作檢討,說對不起她和聞天同志,辜負了他們兩位十多年的教導。由于二十年不見,又感到羞愧和對張聞天的懷念,我這個很少失聲痛哭的人,那天竟失去控制。但劉英卻不同意我作檢討,反倒認為他們連累了我,跟著他們吃了苦,還影響了前途。從此我同劉英恢復了來往,而且經常見面。
1978年11月中央工作會議上,陳云在小組發言中提出為彭德懷平反的問題。雖然他沒提張聞天,但彭張是一個案子,理應一同處理。同年12月24日,中央為彭德懷舉行了平反昭雪的追悼會。本來,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劉英就向新任中央組織部長的胡耀邦提出,希望將張聞天的骨灰從無錫移回北京安放在八寶山公墓,并得到胡耀邦的應允。但由于當時擔任中央副主席兼辦公廳主任的汪東興阻撓,竟又拖了半年,直到1979年5月才將骨灰運回。那天胡耀邦參加了在八寶山舉行的骨灰安放儀式。
這時中央已決定為張聞天舉行追悼會。原準備7月下旬舉行,但是當時在杭州休養的陳云要求參加,希望等他回到北京后再開,并提出追悼會讓他主持或致悼詞都行。這樣就使追悼會推遲到8月25日,由陳云主持,鄧小平代表中央致悼詞。這就標志著中央對張聞天的平反昭雪。
張聞天平反昭雪后,中央批準成立了張聞天文集編輯領導小組,我是其成員之一。在這之前,我還參加了張聞天悼詞的起草工作。那是1979年5月,曾彥修、徐達深和我接到通知,要為中央領導同志起草在張聞天追悼會上宣讀的悼詞。這件工作我們三個人都感到棘手。我們不但很難掌握對張聞天的評價,而且連他的歷史都不了解。因為他這個人有個特點,從來不對身邊的人談他的過去。例如我在他身邊工作了十多年,就一直不知道他在遵義會議上當選為黨中央總書記,更不知道他主持了從內戰到抗戰的戰略轉變和制定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方針,因此我們寫悼詞簡直無從下手。
我們除了拜訪劉英以及其他老同志外,還得經過批準去中組部查閱檔案,而中組部讓我們看的檔案又極其簡單,因為主要材料都還保存在大三線的山洞里。所以我們起草的悼詞就很簡單,一些重要的評語和史實,如說張聞天“是我黨在一個相當長時期的重要領導人”,“在遵義會議上擁戴毛澤東同志對全黨和全軍的領導,根據毛澤東同志的意見,作了批判‘左傾’軍事路線的報告,起草了會議的決議,并在這次會議上被選為黨中央總書記”等,都是送審后由胡喬木修改時加上的,并得到胡耀邦、鄧小平、李先念、陳云等中央領導人的審閱。加上去的這些話分量很重,是我們不知道也不敢寫的。
追悼會的舉行就意味著對張聞天正式平反。從此也開始了全國性的張聞天研究。
(感謝宋以敏女士提供大量的資料,文章大量內容據何方先生所寫的自述材料整理而成)
(選自《看歷史》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