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種完美主義思想的影響下,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所展露的思想情感被簡單地貼上了標簽,陶公的偉大形象被簡單地烙印在一代代孩子的頭腦中,他似乎永遠是神情安詳,舉止飄逸,清新淡雅,如菊如云,登高舒嘯,清流賦詩,過著逍遙安閑無拘無束的生活。于是,學習《歸去來兮辭》時,教師引導學生將目光鎖定在了那一幅幅如畫的田園美景中,鎖定在了那一幕幕如詩的怡然自樂中,讓學生充分體驗了陶公的田園情懷,美哉!悠哉!樂哉!然而,遺憾的是我們似乎忽略了陶公在田園詩話中隱隱流露的那一聲聲沉重嘆息,忽略了陶公在生命轉身時內心世界那抹無奈的悲傷。
一派田園原是心中“桃源”
錢鐘書先生說:“《序》稱《辭》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述、直錄,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植杖以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而可喻矣。”(參見錢鐘書《管錐編》1225~1226,中華書局,1979)由此可見,陶公為我們描述的童仆繞膝,把酒賞菊,信步游園,怡然自得的家居生活;為我們描述的無世俗之營營,有詩書之閑情,有桑麻之勞作,悠閑自在的鄉居生活,并不是陶公的生活實錄。如畫美景實是心中“桃花源”,只是他辭官歸隱之際的內心向往,這既可說明自然安逸的田園生活對陶公的毅然離去起到了召喚和吸引作用,也可看出陶公是在進行一種自我安慰,是轉身之際的自我思想斗爭,雖然毅然決絕但是其中的復雜情感仍有無奈表現。
兩抹背影難掩胸中“憂憤”
回歸田園,盡享天倫之樂,飽覽游園之趣,可謂田園之樂。然而面對自己內心的掙扎和痛楚,即使是任何一絲細微事物都可觸動那根敏感的神經。“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白云悠悠,了無心機,高蹈塵外,任意東西,何其自由!飛鳥朝出暮歸,行于當行,止于所止,厭倦了就投巢歸林,何其安閑!詩人面對此景反觀自身,心為形役,與世沉浮,深愧平生之志!“景蘙蘙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夕陽晚照,光景暗淡,盡是悲涼情懷;蒼松兀立,孤獨無靠,更喻詩人孤高落寞。真可謂“知音世所稀,撫松獨徘徊”,好一個“盤桓”的身影啊!
三聲嘆息流露人生“無奈”
詩人駕車蕩舟,飽覽自然美景,面對大好春光,看到萬物復蘇生機勃發的景象,詩人不是歡欣鼓舞,而是自傷自悼,“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這份敏感與哀傷絕對是詩人久積于心郁悶難展的苦痛隱憂的自然流露。陶淵明哀傷的不僅是生命的“老之將至”,更是曾經年少的“猛志”隨著自己歸隱田園而被徹底擱置的無限感傷。陶淵明《雜詩·其五·憶我少壯時》就是這種心理的直接抒發,該詩寫道:“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涂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好一個“行休”啊,“行休”的不僅是生命,更是畢生的志向,這種歸去田園的轉身蘊含著幾多的無奈!
面對歲月的流逝,面對濟世安民志向的徹底擱置,詩人心中的無奈匯聚成一句“已矣乎”噴涌而來,使我們從田園風光中措手不及,不知所措,那種揮之不去的沉郁之氣迎面而來,讓我們清醒地感知到陶淵明之后所作的些許自我寬慰顯得那么勉強。“算了吧!”算了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決心徹底放下對仕途生活的厭倦與留戀的矛盾痛苦嗎?是決心徹底麻醉于自我描摹的田園烏托邦嗎?是告誡自己不要再做任何痛苦的思想斗爭而做一頭幸福的豬嗎?不論怎樣,“已矣乎”所包含的痛楚無奈不能不讓我們動容!
詩文結束的感慨“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可謂擲地有聲,態度決絕,很多人認為這是陶公的豁達灑脫,是一種解脫,是一種積極的宣言。但是,“聊”字何解?那是“姑且”之情啊!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啊!如果注意到了這個“聊”字,我想擲地有聲的宣言就會變成無限哀傷的嘆息了。真可謂“千年一嘆”!
清代詩人龔自珍說過“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己亥雜詩》),我們在解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時,也不應該忽視了詩人心中的那抹酸楚。飄在云端永遠安閑自在的陶淵明與“盤桓”在人生現實苦樂中的陶淵明,我更喜歡后者;把《歸去來兮辭》當作陶公歸去的宣言與把《歸去來兮辭》當作陶公人生轉身的痛苦囈語,我更傾向后者。
楊寶山,教師,現居山東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