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20世紀是一個“矛盾”的世紀,這期間既有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和繼承,又有對西方文化的接受與傳播。“矛盾”的世紀造就了“矛盾”的文學精神,由此帶來的是不同文學流派的不同文學觀。從文學研究會、創造社到新月社、語絲社;從啟蒙文學、革命文學到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都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歷史舞臺上演繹了一段不俗的歷史,尤其是啟蒙文學與反思文學,更是形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精神的一次浪漫回照。
一.對國民生存狀態的審視
中國的文人墨客自古就有憂國憂民的傳統,屈子、杜甫、顧炎武,無一不是憂國憂民的典型,中國文學也自此形成了一種終極關懷意識。作為終極而言,“‘終極’始終是人類感受的極限,然而又是一種無限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人們有可能超越有限的人生,使人們體驗到一種最可信的和最深刻的終極實體。”①真是由于這樣一種精神和力量,歷代文人們才以關注民生為己任,而中國文學也繼承和發揚了這一傳統,20世紀的啟蒙文學和反思文學的創作者們當然也不例外。
啟蒙文學萌芽于國破家亡的民族危機中,人們側重的是反抗外敵的侵略壓迫和清除自身的封建生產關系,渴望的是建立一個獨立自主的新中國;反思文學產生于全球性綜合國力的激烈競爭中,人們側重于大規模的經濟文化建設,渴望的是早日建成一個“民主、文明、富強”的現代化新中國。從文化心理層面來看,兩者都有救亡圖存求發展的民族危機感和急于擺脫愚昧、貧窮、落后的緊迫感,這就構成了二者在創造心理上的一致性。
啟蒙文學產生于20世紀初期,當時的中國剛剛推翻了延續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統治,但濃厚的封建思想殘余依然在民眾中蔓延,遭受了兩千多年封建思想統治的人民并沒有因此而獲得解放。于是,以魯迅、胡適為代表的“五四”啟蒙文學家們率先起來反抗封建吃人的禮教,他們以反對封建的吃人文化為起點,著眼于“立人”,著力于“改造國民性”,他們以《新青年》為根據地,從中國傳統文化的劣根上切入,打破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的專制主義文化的束縛,重新批判儒家傳統,抨擊文化專制主義,倡導思想自由。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和魯迅的《關于〈小說世界〉》等文提出了一系列啟蒙文學的運動綱領和創作手法,他們“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民主,反對專制;提倡科學,反對愚昧”,在社會上起到了思想啟蒙的作用。對國民災難的審視和國民靈魂的徹悟,使啟蒙文學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掀起了一股狂風巨浪。
雖然反思文學流行于改革開放的80年代,但那時的中國仍有不少封建殘余思想,所以反對封建思想仍是必要和必須的。不同的是,此時對國民生存狀態的審視并不僅僅停留在封建思想給國民造成的巨大災難上,還有文革在國民精神上留下的陰影。繼傷痕文學之后,社會上掀起了強勁的反思思潮,出現了大量以知青下放、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反思小說,反思文革十年給人們精神上帶來的巨大傷害。當時社會上普遍流行著這樣一種聲音:“沒有這十年,我會是什么樣子。”諶容的《人到中年》、張賢亮的《靈與肉》、《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戴厚英的《人啊人》等都是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反思小說,這不僅是對當代知識分子責任的一種反思,更是對傳統文化的一種挑戰;還有陸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陽》、韓少功的《西望茅草地》、張煒的《古船》等更是深入到文化——國民性視角,在繼啟蒙文學之后,對國民靈魂進行又一次的深刻解讀。在對國民生存狀態的審視上,反思文學對啟蒙文學可謂既有繼承,又有所突破,體現了中國文學精神的一種責任。
二.對人性復歸的開掘
啟蒙文學和反思文學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響,在宣揚人道主義,提倡人性復歸方面也是不謀而合,二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唱響了一曲人道主義的贊歌。
在集民權、君權、國權于一體的封建社會,人民的靈魂被嚴重扭曲,在政策的高壓下,已經喪失自我,失去了人性。雖然封建統治者一直沿用并鼓吹孔孟宣揚的“愛民”思想,但歸根結底不過是緩和階級統治矛盾的一種工具,人民并不可能從中得到絲毫的同情或憐憫,在階級矛盾凸顯的同時,人性問題也開始不斷被關注。啟蒙文學萌芽于封建社會末期,對封建專制統治對人民思想的戕害當然看得最清楚,所以他們宣揚人道主義,提倡人性復歸,利用西方的異質文化來挽救人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1918年12月,周作人發表了《人的文學》,提出以人道主義作為文學之本,希望將19世紀在歐洲發展中起過重大作用的人道主義接移中國,以此喚起中國人性的復歸。冰心的《斯人獨憔悴》、《一個憂郁的青年》、《去國》等也都在當時引起了巨大反響,《去國》的主人公在軍閥混戰、百業不興、官場污濁的情況下,只能含恨離去。李大釗在《我與世界》(1919年7月1日)中寫到:“我們現在所要求的,是個解放自由的我,和一個人人相愛的世界。介在我與世界中堅的家園、階級、族界都是進化的阻礙,生活的煩累,應該逐漸廢除。”這些都體現了人的覺醒和人性的復歸。
20世紀的中國并不止一次地喪失了自我,除了新舊社會交替的扭曲之外,60、70年代的文革也使整個中國人民生活在一種精神迷狂狀態中。在失去法律的社會中,人民生活在一種精神崇拜的瘋狂世界里,處于近乎于宗教迷狂的狀態中。在這種情況下,國民再一次地喪失了人性。雖然它對國民心靈造成的傷害沒有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統治那么深,但是人性的暫時喪失也給當時的中國帶來了巨大災難。文革結束后,反思文學再次倡導人道主義,呼喚人性復歸,在啟蒙文學之后再次把人性題材提上日程。《天云山傳奇》、《靈與肉》等反思的是“反右”擴大化以后,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命運;《李順大造屋》、《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剪輯錯了的故事》、《芙蓉鎮》、《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反思的是“大躍進”以后中國農民的命運;《假如我是真的》、《人生》等反思的是中國社會存在的等級制、特權制問題;《喬廠長上任記》、《沉重的翅膀》、《男人的風格》等反思的是改革中出現的各種問題。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和《草原上的小鹿》、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抗抗的《隱形伴侶》、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等也都是在這一思潮下應運而生的,它們同樣宣揚人道主義,呼喚人性復歸,與啟蒙文學的這一主張又一次形成了浪漫回照。
三.對傳統文化的批判
啟蒙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可以說是最猛烈的,他們從批判封建的禮教出發,矛頭直指封建思想的最高權威——孔子,以一種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姿態,把中國的傳統文化批判得體無完膚。易白沙、陳獨秀、李大釗、吳虞等紛紛撰文,猛烈抨擊封建帝制,攻擊以儒家為正統的封建統治思想,但他們認為反孔并非抨擊孔子思想本身,而是抨擊專制統治之靈魂,希望作為反封建、反傳統的突破口,打破專制主義的思想統治,爭得普遍的思想解放。在這一點上,啟蒙文學家們表現出了強烈的歷史主動性和批判精神,與“國粹派”、“學衡派”、“甲寅派”進行了激烈的論爭。不足的是啟蒙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從一開始就和大量引進西方文化聯系在了一起,對傳統文化幾乎是全盤否定,而對西方的文化卻又是近乎囫圇吞棗似的全盤接受。
與啟蒙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和全盤否定相比,反思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則多了幾分理智。他們對傳統文化并不是全盤的否定,而是繼承與批判兼而采之,也就是說,他們更多的是采取一種評判者的態度。如果說啟蒙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是從大處、整體著眼的話,那么反思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則深入到了細處,主要是對各種社會問題的批判,比如舊式婚姻、家庭模式在新時期遇到的種種問題。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都是針對這一問題而做的回應。當然,反思文學也沒有固步自封,僅僅針對傳統文化而批判傳統文化,他們也像啟蒙文學一樣引進了大量西方思想,不同的是他們沒有全盤接受,而是有針對性的選擇,為己服務。如意識流小說樣式的引進,女性視角小說的出現便形成了對傳統小說樣式的巨大沖擊。王蒙的《活動的變人形》的出現可謂改變了中國意識流小說的真空狀態,其《蝴蝶》更是被譽為“東方的意識流”;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綠化樹》、《方舟》等都是女性視角小說的代表作,之后還涌現了像張辛欣、張抗抗、鐵凝等眾多優秀的女性視角的小說家。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反思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批判雖然細,卻是在一定程度上全面解構了中國傳統文化。
啟蒙文學與反思文學除了在以上三點有相似之處,在對文學樣式的突破方面也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總之,兩種文學思潮在中國現代文學史都成就了劃時代的意義,演義了非凡的角色,尤其是反思文學與啟蒙文學之間那種驚人的精神同質性,更是形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精神的一次浪漫回照,成就了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參考文獻:
[1]曲春景:《社會關懷、個體關懷與終極關懷》,《文藝理論研究》[J],1997年第2期。
[2]卞敏:《哲學與終極關懷》,《江海學刊》[J],1993年第3期,第80頁。
[3]葛紅兵:《中國現代文學精神》,《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J],2002年第1期。
孫可鋮,華中科技大學文華學院人文學部中文系07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