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是那片寧靜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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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歲，安小燦第一次跟著母親出遠門，母親將她送到遙遠的一個小城，告訴她這是外婆家，讓她在這里過暑假，過完暑假就接她回去。她信以為真，滿心歡喜。

那年，安小虎也是6歲，他望著安小燦，說：“我喜歡你，這樣吧，小的時候你就是我的妹妹，將來長大了，我娶你做老婆。奶奶說，娶老婆的時候，就可以隨便吃盒子里的奶糖了，嘻嘻嘻?！?/p>

母親沒有如約來接她，卻在電話里無比慈愛地說：“小燦，等你滿了16歲，我一定來接你，現在，媽媽要去工作，以便將來給你更好的生活。”父親早逝，母親一個人帶著她度日艱難，小小的她，已經理解。

9歲，安小燦知道，安小虎的奶奶并不是她真正的外婆，她和安家沒有血緣關系。安家的父母生育了包括安小虎在內的3個兒子，他們想要一個女兒，所以，她被安家收養。他們待她雖然很親切，始終還是，隔了點什么。

真心待她的人，只有安小虎。因為他是最小的兒子，辜負了全家人想要一個女兒的期望，因此不太被寵愛。

這兩個都不太得寵的小孩，不由得惺惺相惜。

這年冬天，小城下了一場大雪。安小燦玩雪太瘋了，鞋襪全都濕透，又濕又冷很難受。安小虎發現，立即脫下自己的鞋襪強烈要求她換上。她遵命換上，他的鞋襪干燥暖和，好貼心啊。

12歲，安小燦總是做噩夢，半夜哭醒。安小虎便找了一棵桃樹，砍下一截樹枝，用小刀雕刻了一把小小的桃木劍，用紅繩穿起來，送給安小燦說：“這下不用怕了！你再做噩夢，就用這把劍把妖怪殺死！”安小燦還真的把紅繩掛在脖子上，還真的就從此再沒有做過噩夢。

14歲，安家收到一筆匯款，和一只包裹，匯款足夠安小燦上大學，包裹里的衣服足夠她穿到20歲。這是她的母親寄來的，大人們都按她母親的意思瞞著她，都希望她已漸漸忘掉母親的存在。

安小虎心里很歡喜，他以為這樣，安小燦就可以永遠在他家住下去了，他卻不知道，安小燦一直期盼著16歲的到來，她天真地相信母親會來接她。她的心里，那本該被母愛溫暖的地方，一直冰涼，空洞，這讓她自卑，心酸。

然而安小燦是倔強的女孩，她絕不肯將自卑表露出來，她頑強地，裝模作樣地驕傲著，幸福著，像一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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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16歲越來越近，安小燦的驕傲就越來越逼真，仿佛與生俱來，她贏得了欣賞，贊美，羨慕，她用自己強大的內心，改善著自己的身世命運。

她也喜歡讀書。

某位藝術家捐資為學校新建了圖書室，還購進一批新書。安小燦路過窗邊的時候發現，架子上有一本書，叫做《我只是碰巧做了你媽媽》。她很想看。繞道圖書室門口，發現圖書館還上著鎖。問老師，老師說還有書要整理上架，下學期才會開放。

安小燦說：“那我能先看看那本書嗎？那本媽媽寫的書?！?/p>

老師說：“這怎么行呢，回去吧，下學期來看。”

對安小燦來說，到下學期是多么漫長的等待啊，她迫不及待馬上想知道，這位寫書的媽媽，都給孩子說了些什么呢？這樣，她也能夠懂得一些母親的心，間接感受一些母愛吧。

午飯時候，她和安小虎提起那本書。

晚自習下課，回家路上，安小虎從書包里翻出一本來，塞到安小燦手里，她借這著路燈一看，正是那本，《我只是碰巧做了你媽媽》！

如獲至寶，她將書和臺燈都塞在被子里，貪婪地讀著。別的媽媽和孩子的故事，令她感動，激動，有媽媽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她更想念自己的媽媽了。離16歲還有半年，她的心已經長出了翅膀，要飛向媽媽的懷抱。

清晨，她將書還給安小虎：“送回去吧，被發現就麻煩了?！?/p>

安小虎是晚上翻窗戶進去拿的，同理，他要晚上翻窗戶才能放進去。悲慘的是，他翻進去還書的時候，管理老師正好路過，親眼目睹了他的翻窗表演。老師毫不留情將他當場擒獲，移交政教處。

政教處主任趕著下班回家帶孩子，草草教育了安小虎幾句，便本著“竊書不算偷”的思想，匆匆給了他一個處分，周一升旗儀式，國旗下做檢討，思過一上午。

升旗儀式上，安小虎站在國旗下做檢討，他穿著雪白的襯衫，聲音清朗，字正腔圓，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檢討，倒像是在做英雄事跡報告。

安小燦的教室在三樓，座位在窗口，她一側頭，便能看見站在旗桿下思過的安小虎。初夏的陽光猛烈炙熱，旗臺周圍無遮無擋，陽光直射身上。他孤零零，大汗淋漓，一動不動。

安小燦買了水，穿過操場向他走去。

安小虎笑吟吟地望著她走來。

安小虎接過水，擰開瓶蓋，揚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喝完他說：“小燦，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p>

安小燦瞬間感動。她掏出手帕，為他擦去了額頭的汗。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對她這么好。她想，在她被母親接走之前，她必須為他也做點什么，作為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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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虎是平凡普通并不出眾的男孩，但他一直在努力，為了安小燦，為了能散發出璀璨光芒被她看到。他學過畫畫，游泳，參加過拉拉隊，足球隊，然而他繪畫不如小朋友，游泳不如安小燦，即使是他最喜歡的足球，即使他還組建了自己的球隊，可仍然也沒散發出多璀璨的光彩。

他沒有踢球的天賦，無論多勤奮練習，球也踢得很爛，不管做中鋒后衛還是受守門員，他都沒有讓自己的球隊在任何比賽中贏過。就像史努比的主人查理布朗那樣，雖然從來沒贏過，但卻絲毫無損他的熱情，會把贏球當做每次比賽的目標。

學校還有另一支球隊，隊長是方大力。他跟安小燦同班，家境優越，是典型的紈绔子弟。但也不可否認，他的球踢得確實好，從小學就組織起了球隊，還是同學們公認的明星球隊，為此，他洋洋自得。他喜歡著安小燦，常常給她寫情書。只是安小燦酷酷的，從沒理會過他。

安小燦為安小虎送水又擦汗的情景，恰巧被他看到了，他一怒之下，在教室里大聲宣布，他，方大力，喜歡安小燦！

幾天后，他又在教室里用同樣的音量大聲宣布另一件事：“安小虎居然敢向我發起挑戰！他還真是打不死的小強，賽了這么多場，他從沒贏過我，一場都沒有！明天，我要徹底將他擊??！”

安小燦忙去問安小虎：“是真的嗎？”

他說：“是真的。我總是輸！小燦，這次我一定要贏了方大力。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不是孬種！”

看著他堅毅的眼神，安小燦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場足球賽，這也是他與自己的一場較量，他要以贏球的方式，給自己自尊與自信。

他必須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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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燦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她寫了紙條給方大力，喊他放學后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等她。

當她走進小樹林的時候，方大力已經等在那里，他背靠一顆松樹，有點緊張，有點羞澀地笑笑，說：“安小燦，你總算理我了，我……我好高興，你知道，我喜歡你這么久了……”

她打斷他：“方大力，這一次的比賽，你能讓安小虎贏嗎？”

他愣了：“你……什么意思？讓他贏？你要我當作廣大觀眾的面，故意輸給我的對手？這太搞笑了，也有點過分，你不覺得？”說著，他生氣了，語氣也變得嘲弄：“你從前連正眼都不瞧我，驕傲得像個公主，今天卻為了安小虎跑來求我，你也太傷我的自尊了！對了，你是求我吧？”

她說：“是的，求你。”

他冷笑：“求我？求我還這么高傲？”

她咬咬嘴唇：“那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想，說：“你的初吻?！?/p>

安小燦想，她不曾為安小虎做過什么。而他對自己，她相信，就如他所說，他什么都愿意為她去做。她閉上眼睛，說：“方大力，你說話要算數。”

在暮色漸漸濃的小樹林，安小燦的初吻被一個她并不喜歡的男生掠奪。

她沒有傷心難過。她知道，她所承受的委屈，可以為一個對她來說很珍貴的人換來勇氣和希望，她便覺得，那不是委屈，而是驕傲。

后來的球場上，安小虎和方大力帶領各自的球隊開戰。方大力守信，讓安小虎的隊以1：0取勝。安小虎贏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場球賽。他欣喜若狂，和隊友擊掌歡呼。

看到安小燦站在球場邊上，他自信地笑著，遠遠地朝她跑來，夕陽在他身上披滿光輝，無比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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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暑假，安小燦滿16歲。

母親自然沒有來接她，事實上是任何音訊都沒有。大人們知道再也隱瞞不住，便將匯款和包裹的事告訴了她。她聽了，默默忍住眼淚。包裹上有模糊的地址，她艱難地辨認，悄悄記錄下來，鳳凰城，楓葉鎮。她想，親愛的母親，你不來接我，我去找你。

她收拾了書和衣服，取出積攢的零花錢，買好去鳳凰城的車票。她準備在夜晚出發。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她想等找到母親后，再告訴安奶奶，我很好，不再回來。

夜晚，9點，她悄悄溜出來，街燈寂靜無聲。

一個人站在她面前，說：“安小燦，你要去哪里？”

居然是安小虎！

他的出現如此突然，不在她的計劃之內。她完全沒想好怎么撒謊，也不忍心對他撒謊，她只好說了實話。

安小虎聽了，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車票，說：“你早上出去時，見你神色不對，我跟著你去了，你買了去鳳凰城的票，我也買了，走吧，我陪你去。”

大巴車在夜色里一路前行，黎明時分，抵達鳳凰城。他們轉乘小巴士，一個小時候，他們站在了楓葉鎮的街頭。

這是一個海邊小鎮。迎面而來的，是干凈安靜的街道，水泥路面，白色房子，細葉鳳凰樹，一排排延伸開去，風景如畫。他們循著地址找到一座帶院墻和鐵門的大房子。

安小燦很緊張，很激動，她鼓不起勇氣去按門鈴。

安小虎握握她的手，指指不遠處的花壇：“去那里等我。”

安小虎走過去按門鈴。

一個女人從房里走出來，她穿過院子，問安小虎：“你找誰？”

女人有高高的額頭，挺拔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安小虎看出來，安小燦的五官與眼前的女人十分相似。他也激動起來，說：“我是小燦在安家的哥哥，小燦來找你了，阿姨，你是小燦的母親吧？”

女人臉色一震，隨即恢復常態，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這時，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抱著一個皮球從房里奔跑過來，大聲喊：“媽媽，媽媽?！?/p>

女人抱起孩子，在他臉上親了下，轉身往里走。

安小虎失望極了，立在門邊。這時，一輛汽車，慢慢駛來，駛進旁邊車庫。一個男人下車，按門鈴，女人和孩子，又跑出來，笑著開了門，孩子跳起來，躍進男人的懷抱。

親密而幸福的一家人。

他忽然明白，就算眼前的女人是小燦的母親，她也已從心里將女兒徹底遺棄。她有她的新生活，不希望被打攪。

他走到花壇邊，對安小燦說：“小燦，我們回家吧，你的母親不在這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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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燦坐在花壇邊上，隱約已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幕。

她低下頭，踢著地上的石子：“嗯，我知道了，我想去看大海?！?/p>

夏天午后的大海，波瀾壯闊，溫潤迷人。天空湛藍高遠，沙灘反射著熾熱陽光。有孩子在奔跑嬉戲，海里有人游泳。

安小燦脫了鞋子坐在沙灘上。

母親為她長久醞釀的希望，到了兌現這一天，才發現，只是一句謊言。而這份假希望，是她心中最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瞬間被無情擊碎，忽然間，萬念俱灰。

她跪在沙灘上，用手慢慢劃出幾個字：“媽媽，你好，我來過了，我在這里?！?/p>

劃完，她對安小虎說：“我去游泳?！卑残N的游泳技能很好，姿態也很美，還曾經在游泳比賽中獲獎。安小虎擔心她心情不好，就說：“還是別游了，在海邊走走吧。”

她勉強一笑：“放心，我沒事，我還從來沒在大海里游過呢?！?/p>

安小虎終究還是不放心，他也跟在安小燦后面，慢慢走進海里，不遠不近地跟著游。

安小燦沒有留意他，顧自往前游著，她想，就這樣一直往前游吧，游到大海最深處，游到游不動，就自然下沉。

忽然，身后遠遠地傳來一陣尖叫：“不好了！剛才那個男孩子滑到漩渦里去了！”“誰去救他？可是好危險！”“他是誰？!”

她回頭看去，是幾個系著救生圈的女孩子圍在一起，神情慌張。

其中一個女孩望向她：“是你的朋友嗎？！掉進漩渦里的那個，我看你們在沙灘上是坐在一起的！”

她大驚，沙灘里，海面上，只有陌生人和閃爍的波紋，她大喊：“安小虎！安小虎！”沒有回應，只見漩渦里奮力掙扎的人露出頭部，果然是安小虎！

她慌忙往回游，向旁邊的女孩借了一個救生圈，帶著它迅速地游向安小虎。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安小虎，我是不是要失去你了？我不能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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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游過去，大聲喊：“我來了！安小虎！堅持住啊！”

漩渦將安小虎吞沒，她投進去的游泳圈，也很快被漩渦吞沒。她潛入水底，看到了那股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安小虎在掙扎。

她慢慢接近，迅猛地抓住安小虎的雙腳，可是，漩渦巨大的吸力不僅卷著安小虎，也連帶要把她一起吸進去。

她的信念猛地膨脹：我要安小虎活著！我要自己活著！我們都要活著！我們是彼此最珍貴的人啊！

信念催發了身體里強大的潛能，她與漩渦，進行著一場生死之爭。

幾個游泳者送來救生繩幫忙，幫她一起救安小虎。她精疲力盡，但她也勝利了。

最后，安小虎在沙灘上吐出一肚子的水，醒了過來。

他的眼睛睜開那一瞬，安小燦強忍已久的淚，終于滑落眼眶。

淚光中，她看見，一條通往未來的路，嶄新的路，在她面前鋪開，

16歲，她徹底失去了母親，卻重獲新生，她心懷感激地想，安小虎，有你真好。

看見她哭了，安小虎努力坐起來，像小時候她哭泣時一樣，輕輕拍拍她的背，說：“妹妹不要哭，哥哥請你吃包谷?！?/p>

海面歸復寧靜，陽光靜靜照耀。海風吹來，涼爽溫柔，聽著安小虎溫暖的聲音，安小燦的心里，“骨碌”一下，冒出一顆濕漉漉的小蘑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