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懸崖之上,被金蟬蠱束住手腳的我只能看著父王和母后的身體墜落,不停地墜落,寬大的袍在綠意森森的山谷中如蝴蝶般妖嬈綻放。跌落的那一瞬,很疼吧?血,猶如紅色曼陀羅的花汁在堅硬的巖石上濺落,映紅了翠玉谷陰沉的天空。
第一回:宮門似海
#12928;
我進宮那天,漫天的飛沙遮住了西夏國的上空,看不到一絲溫潤的陽光。據說,黃沙連日席卷是國運開始衰微的厄兆。
運送宮女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在雁蕩宮門外排出了幾公里。我靜默地坐在馬車里,流云髻一絲不茍,眼簾低垂著,恭順內斂。羊皮流蘇坎肩兒,淡紫色麻布裙,這是兩年來我穿過的最好的衣衫,雖然這衣衫上彌漫著讓我作嘔的羊的膻氣,但我很珍惜,只有這濃郁的膻氣才能完美地藏起我曾是公主的驕傲,才能時刻撕扯我將要結痂的心,提醒我那里埋著蝕骨的恨!
馬車在侍衛的牽引下,顫顫地走近王宮。墨色的宮墻巍巍插入天際,高大得令人眩暈,即便如雁蕩門這樣的邊側小門,也繁復地雕著西夏圣花雪蓮花的纏枝花紋。這,這里,就是王的宮殿!民間傳言,殿里的新王,自登基以來夜夜笙歌,荒淫無度。我的目光散亂地遠遠望去,越過高墻的那側,直到天際。這奢華的王宮,一入便再無出宮之日,寵幸于君王,或含恨慘死于這異鄉。
#12929;
渾身一凜,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手里的羊絨絹帕落到了地上。王妃的聲音從內殿緩緩傳來:“煙碧,去探聽探聽,王又在柔芙宮歇下了嗎?”我急忙應了。剛才我又做起了那個夢,夢里彌漫著我入宮之日漫天的黃沙,還有那巍峨高大的宮門上凜冽的雪蓮花。
其實,根本無需打探,西域穿林過殿的晚風早已經把春鸞金鈴裊裊的銅音傳入了寂寂深宮的各個角落。王留宿的宮門前才能掛起這象征著恩寵與榮耀的春鸞金鈴,凝神聽來,鈴鐺相互碰撞的珠環玎玲之音,在寂靜的夜里,竟有幾絲詭異。
這半年多來,春鸞金鈴幾乎從未離開過柔芙宮。不知多少人,夜夜為這銷魂的清音徹夜輾轉,纏繞著柔芙宮小主舒美人的,除了王的眷戀,更多的怕是后宮一雙雙深海般幽怨的目光。
“王妃,奴婢探聽過了,王從昨日起還沒有離開過柔芙宮。”我小心恭敬地回稟,身子盡量遠離王妃,每次聽到王的消息,任性如她總會大發雷霆,這次也不會例外。果然,她猛地一掃酸枝木桌上的茶碗,滾熱的奶茶向著跪在旁側的宮女飛了過去。“哎喲”一聲慘叫,小宮女的額角滲出了血,左側臉頰瞬時紅腫起來。
王妃空有美艷,卻不是聰明的女子,否則她不會如此盡情地釋放所有的怨。臉色慘白的她無法自抑一般,使勁扭搓著雙手,仿佛要把尖長的指甲插入手心才能減輕心中的痛苦。我趕忙走上前,扶著她走進內殿。她的手冰冷冰冷的,身體微微地顫抖。在我們的身后,一幕一幕巨大的紅綃紗帳輕聲緩緩地落下。
王妃所居的錦繡宮最是華美,就連內殿的臺階都是用整塊和田玉鋪就的,十幾米高的紅綃紗帳由整匹蜀錦制成,一匹錦紗便價值千金。給一個女人如此華貴的居所,卻從不踏入此地半步,難怪我身邊的王妃瑟瑟發抖。
與君王結為連理之日即是失寵之時,這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每日她靠著雍容華貴的服飾來撐起王妃的尊貴,若不是她的父親是護國將軍烏蘇真,只怕這王妃的位置早已被有心的人篡奪了去。此刻,她的心里醋海翻騰,嫉妒的火焰燒毀了她的理智,燒掉了她白日強裝出來的高貴典雅,熊熊的火焰令她身上的紫金華服也失去了顏色,我只看到一個被妒火纏繞得恨不得殺人的女子。而這,正是我宮女秦煙碧想要的。只要她心有不甘就好,只要她有所求就好。
#12930;
次日,幾縷若有若無的云朵游蕩在清澈碧藍的天邊,絲絲縷縷仿若輕煙,偶爾幾只鴻雁穿云而過,留下一聲聲高遠的啼鳴。只是隔了一個漆黑的夜,漫天飛沙已化作清風碧天。
昨日盛怒之后的王妃睡得很不安穩,早早便起了身,一大清早就只囑了我伴著去樓蘭苑看花解悶兒。后宮一向媚高踩低,雖貴如王妃,亦是如此。許久以來,只有我肯低眉順眼地追隨她的左右,她自然視我如心腹。
其實哪里有花兒可看?西域苦寒之地,此時正是初冬時節,偌大的樓蘭苑一眼望去只有胡楊和云杉高高低低地相互疊映。如此凄涼,王妃不由得嘆了口氣,幽幽地轉過明鏡臺,準備回宮去。
忽然,幾團明媚璀璨的嬌紅猝不及防地撲進眼簾,明鏡臺的一側竟嬌媚地開著幾盆牡丹,蕭瑟的初冬即刻紅潤起來。王妃輕呼一聲,傾身貼近牡丹花旁,舉起纖纖玉手剛要采摘開得正盛的那朵,一只手驟然輕緩地搭在王妃的手上,看似漫不經心,卻用足了力道。竟是夜夜得寵的舒美人。
我細細地打量,舒美人身材修長,面如春花吹彈可破,一雙眼睛生得極美,眼底蕩著瀲滟的水波,只一顧盼便把人攏入她柔情的網里。即便此刻與王妃較著力奪取牡丹,眼里竟沒有絲毫狠意,柔情地看著王妃,手下卻絲毫不留情分。
那朵牡丹,終是讓舒美人采了去。舒美人拈著牡丹花,忽然燦然一笑,搖步走到王妃近前:“姐姐統理六宮,當真辛苦得很,妹妹伺候著王平日無暇去姐姐的錦繡宮說笑,今日借花獻佛,恭祝姐姐美貌常在。”說著把牡丹花戴到了王妃的發髻之上,也不等王妃說話,就裊娜地踩著蓮步走了。
舒美人一席話明褒暗貶,侍寵而驕完全沒把王妃放在眼里。面色蒼白的王妃將發髻上的牡丹花狠狠地摔落到地上,使勁地踩踏,似乎要把方才的恥辱也一同踩入地下。王妃自小嬌生慣養,怎能容得如此羞辱。
于是我走上前:“娘娘,這后宮是您的,若是您不高興,別人怎么可以高興呢?”王妃見我話里含針,不由意味深長地看我良久。而后,她緩緩地說:“煙碧,你是我選中的宮女……”“娘娘,我是您選中的宮女,若有二心定死無全尸。”見我如此發誓,王妃挑起嘴角,浮起若有若無的笑:“外面冷,隨我進內殿吧。”
#12931;
自那個黃沙漫天的午后走入雁蕩宮門的一刻,我早已不再是我,曾經純凈如水的心已被狂狷的恨侵蝕,殘余的,只有茍且的余生和復仇的烈焰。只是,踏出復仇的第一步之后,心為何會這樣地痛,痛得無法呼吸。麻木地跟在王妃的身后,眼前浮現的盡是月氏國鐘樓下的白衣少年。他一席白衫,衣袂飄飄仿若從天而降的仙人,將即將被馬蹄卷入車底的我環在懷中。他深情細長的眉眼凝結在我的眼底,有一恍惚的失神,耳畔傳來他喃喃的低語:姑娘,小心。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將是我今生今世無法企及的奢望。
第二回:斗轉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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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來,后宮在瘋傳一個消息,王妃并非冷若冰霜,錦繡宮的佳肴比想象中還要豐富美味。
的確,這些日子錦繡宮熱鬧非常。王妃一改昔日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隔了幾日便宴請宮內的妃嬪小聚,吃些糕果或彈奏幾曲,一時間原本寂寥的后宮平添了幾分生氣。
這一日,王妃請了華貴人、麗嬪、慧美人和舒美人。王妃似乎已經忘記了舒美人對她的無禮和奚落,四位妃嬪在紅燭搖曳的光影中聊得甚是歡暢。匆匆一瞥,佳人笑語嫣然,顧盼生輝,真是暖心暖肺的好姐妹!
最后一抹夕陽墜入了云霞,酉時姍姍而來。紫砂鍋中煨了一天的鵝掌翠玉羹酥軟綿糯,剛好可以吃了。這道調羹香而不膩,乳白色的羊脂羹湯上漂浮著翠綠的曼青果,品相好看味道濃郁,幾位妃嬪嘗過都贊不絕口。
舒美人一邊吃著曼青果,一邊調笑著說:“姐姐宮里的廚子,就是比我們那里的好,怪不得……”話未說完,忽地用絹帕捂住了嘴,像是要嘔的樣子。
旁側的麗嬪驚了一下,立刻又匆匆舒展開皺起的眉,驚喜地說:“妹妹,這樣惡心有幾日了?”舒美人不解,但也不好拒絕,只好如實答道:“初冬燥冷,不思飲食,算來有六七日了。”只聽華貴人“哎呦”一聲:“妹妹不是有喜了吧?”
經華貴人一提醒,王妃也感覺事關重大,立刻傳了太醫。一炷香的工夫,耶立清太醫匆匆趕到。他的手指搭在舒美人腕上半晌,繼而含笑點頭,對著舒美人深深鞠躬:“恭喜小主,為西夏王宮開枝散葉。”
這可是西夏王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孩子。舒美人含嬌帶笑,高聲吩咐身邊的宮女:“重賞耶立清太醫。”在錦繡宮舒美人也如此跋扈,王妃的臉色一沉,但關乎子嗣,只好隱隱壓了壓怒氣。
這邊熱熱鬧鬧地賀喜,那邊早已有人把這一喜訊傳給了西夏王兮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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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王,他來接有了身孕的舒美人回宮。那時的舒美人真是寵冠后宮。
內監傳稟的話音未落,西夏王的馬靴已經踏進了錦繡宮的的正殿。一切都是冷的。西夏王攜著一股初冬的風闖了進來,風是冷的,他的人也是冷的,甚至他的聲音都像夾雜了金屬的殺戮之意:“舒美人,隨本王回去。”
他甚至沒有看跪了一地的其他妃嬪,只把手扶住舒美人的腰。偷眼看去,王妃的面色微微潮紅,嫵媚的笑僵在臉上,手中的生絲鴛鴦繡絹帕抖得厲害。她又要失控了,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殿下,王妃娘娘親手做了您喜歡的酥桃糕,奴婢這就去取。”即便是極力地穩住心神,還是掩飾不住聲音里的急促。扶著舒美人已經走到殿門前的王,凜地止住。他轉過身瞇起眼睛打量著我:“去拿。”
我把剔透軟潤的酥桃糕捧到他跟前,忽地聞到若有若無的云杉松的味道,與他一身裝束的裘皮寒刀截然不同。這熟悉的味道……這熟悉的味道!恍惚間思緒飄出很遠,漫山遍野青翠欲滴的曼陀羅花開得正盛,隱隱傳來兩個女孩嬉笑打鬧的嬌呼聲,兩株高大的云杉松之間的秋千隨風輕蕩,一對中年夫婦含笑注視著她們……
忽然,急促的呼吸聲把我恍惚的神思拉了回來。西夏王欺身向前,大手猛地捏住我的下巴:“沒有本王的吩咐,誰允許你說話?”
我的心倏忽一緊,漏跳了幾拍,他的手捏得我細嫩的皮膚微微刺痛,不由得抬眼去看,寒冰一般的西夏王居然長了一張如此俊美的臉!此刻,這張掛著冰霜的俊臉離我很近,很近。他濕熱的帶著清冽馬奶酒香的呼吸拂到我的臉上。我面紅耳赤,聲音顫抖:“奴……奴婢,不敢。”
他滿意地放開了我,依舊是金戈鐵馬一般毫無感情的聲音:“記著你的本分。”隨后,甩開大步走了出去,舒美人訕訕地緊隨著也離開了錦繡宮。
雪,不知何時悠悠地飄落下來,庭院的青石地面薄薄覆了一層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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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喜歡我的急中生智,她更喜歡看西夏王甩步而去,舒美人訕訕的樣子。她對我,越來越依賴。
那個黃昏,最后一縷斜陽散漫的光暈足以讓我洞悉西夏王看向舒美人的眼神里,沒有炙熱的愛,沒有寵溺,沒有疼惜,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清冷的光和一句聽似寵溺的命令,“舒美人,隨本王回去。”
他并不愛她。我在心底驚呼。
所以,我才敢自作主張,才敢端出每日都會準備的酥桃糕。幸而,王妃并沒有怪罪,是的,她不會怪罪,只要扳倒舒美人,無論做任何事,她都不會怪罪。而王,我會在他心里留下一抹紅衣楚楚的模糊身影吧?
此時,跳躍的燭火襯得銅鏡里的我更加蕭瑟落寞,撫摸臉頰,被西夏王捏過的肌膚還有幾分痛,忽地想起他溫熱的呼吸在我臉上拂過,那該是多么近的距離,心頭又是一緊。除了那一席白衣,再沒有男子與我如此親近過。除了他,我亦不愿與別的男子親近,即便了此殘生亦是不愿,
只是,縱有千般不愿,我所擁有的,只有這副軀殼,它還要陪著我,陪我看這西夏王朝的覆滅!一想到這,小心埋在心底的恨意波瀾翻騰,喘息也急促起來。匆匆瞥過銅鏡,臉頰泛起異樣的紅光,可眼神卻是毒辣的,連我自己看到也不免厭惡心驚。“啪”地扣住銅鏡,不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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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熱鬧的柔芙宮因著舒美人的懷孕更加喜慶,每日送禮的妃嬪宮女不計其數。王妃也不敢怠慢,特意遣了西夏王平素喜愛的太醫監主管耶立清日日問診,當然禮物也不能少,備了羊脂玉如意遣我送了去。
與柔芙宮相熟的宮女玉蘿閑談才得知,如今的舒美人更加驕橫,丁點兒的不順心便懲治下人,輕則掌嘴,重的送去苦役間笞刑杖打。除了她心腹的宮女和內監,其他下人具是膽戰心驚。
不免輕輕搖頭:侍寵而驕,在其他妃嬪面前逞逞威風倒也罷了,又何必為難下人?幾乎壓抑不住心底竄上來的冷笑:舒美人,多行不義必自斃。
回去錦繡宮,一一向王妃回稟,然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笑。
我多么憎惡這笑,它讓我變得陰險狠毒。我又是多么懷念漫山遍野的翠色曼陀羅,那么嬌嫩無邪,那么澄澈明亮。
“煙碧,再有十幾日就是宰牲節了,吩咐繡衣間多準備些新衣。”王妃近日臉色紅潤了很多,許是想到宰牲節時又能再與君王比肩而坐,眉目間柔媚的神色更濃了幾分。
宰牲節,是西夏國最盛大的節日,無論王宮還是民間,足足慶祝三日。第一日,狩獵賽馬。所有成年男子都要騎著高頭大馬,恣意馳騁追捕獵物。第二日,宴請。從第一日傍晚開始,將狩獵來的野味做成美食,人們圍著篝火,沉浸在歌舞和馬奶酒的清香中,晚宴從第一日傍晚一直纏綿到第二日夜間。第三日,祭祖團聚。祭祖、祭神之后,相熟的人互相走訪、探望。
第三回:馳騁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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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和期盼,最容易令日子滑得飛快。轉眼之間,宰牲節就在明日。
準備妥當明日盛典所需的一切,王妃把我帶到了暖閣。她對身后的內監不耐煩地揮一下金色纖長的玳瑁琉璃護指,華美的紅綃紗帳緩緩落下,了無聲息地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
她轉身拿起一疊宮女的衣裳,抖落開來,水紅色的輕紗宮裙搖曳生姿。她說,穿上。這是南國江南女子的裝束,由蜀錦繡成,輕軟飄逸,再罩一件乳白色小羊毛半身披肩,明月髻下自然垂下兩縷青絲。銅鏡中的我,嬌俏活潑,出水芙蓉般可人。
“明日錦繡宮中所有宮女都如此裝扮,只有你……”王妃深深地看我,凌厲的目光仿佛要刺進我的骨頭:“只有你,你的衣裳是蜀錦繡成的,不要辜負了我。”
渾身一顫,半個身子浸入冰水中一般,趕忙跪下:“奴婢,必定盡心盡力。”
“起來吧,”王妃伸手扶我,語氣也轉作三月春風:“我待你妹妹一樣,自是信得過你的,只是你自己要小心珍重。”
抬眼再看,王妃已恢復往日端莊賢淑之態。她下定決心走此險招,必是已起了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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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牲節第一日的狩獵賽馬場設在清風苑,高大的觀禮臺——登霄臺早已搭建完成,百丈高的登霄臺上,西夏國的神獸旗迎風飄揚,一眾皇親貴戚分兩側而坐。四根粗重的石柱支起凌霄臺的四角,柱身雕刻著神獸繁花,圣花雪蓮花以各種姿態綻放于凌霄臺上。
此刻,端坐與凌霄臺的皆是女眷,西夏王和一眾親王要臣早已策馬于草原之上,馬蹄碾壓著初冬時節大地上的最后一抹綠色,不時有被利箭刺穿身體的雄鷹從天上失控地墜落。
我遠遠地望著。象征著尊貴的寶藍色大氅在飛沙中顯得格外驍勇,它的主人西夏王耶律兮凌曾經擁有像神一樣尊貴的名字。彼時,十五歲的他打敗九族勇士,成為西夏歷史上最年輕的九部大人。他擅騎擅戰,愛恤百姓,精明神武,十七歲掌管西夏北院。
十九歲,他的父王耶律清寧病入膏肓,只一年時間他就像魔鬼一樣,殘忍無情,甚至六親不認,揚言殺死對他繼承王位最有威脅的四弟耶律兮碩。為了登上王座,他殘忍地剪掉先王所有羽翼,甚至包括手無寸鐵的后宮婦孺,最終逼得先王含恨而終。
耶律兮凌的王位,淌著一滴一滴無辜生命的鮮血!可他,亦不過如此,登基之后,煞了所有銳氣,只知沉溺女色歌舞。
手不知不覺又攥緊了,手心里盡是冷汗。使勁搖搖頭,今日必須要忘掉那些混著血的記憶。穩定一下心緒,偷眼看向王妃,她正與幾位親王夫人低語笑談,眼神卻向我飄來,在我臉上匆匆一掃,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聲沉悶的號角驟然響起,狩獵結束了。我已經悄悄下了登霄臺,去準備王妃要的桂花蓮藕羹。待我端著荷葉盤再回到登霄臺的時候,百丈高的臺下卷起一片塵土,王與親貴大臣騎著馬陸續到了登霄臺下。
輕揚的塵土里,我突然看見那抹尊貴醒目的寶藍色大氅呼嘯著朝登霄臺奔來,他的身后卷起陣陣沙土。那速度實在太快,我看得定了神,腳下一滑,整個人頭朝下直直地翻了下去。
#12930;
天地瞬間倒轉過來,裹著沙粒的風卷住我的身體和呼吸,整個人急速地下墜,沙粒打得臉頰生疼,心里大驚:活不成了!閉上眼睛,只等著血濺草原。
忽然一股柔軟的力量托住了急速下降的身體,那力道再一緊,順勢一帶,我生生地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一條堅實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道狠狠地環過我的腰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風從耳畔劃過,依舊帶著風沙的粗礪,小心地睜開眼睛,墨綠的草原離我只有幾尺之遙,我居然坐在一匹馳騁的馬上。
劫后余生的驚恐,讓我忍不住啜泣起來。身后的懷抱很踏實,可傳來的聲音卻似冰川那樣冷:“我告訴過你,記著自己的本分。為什么不聽?”那聲音竟然有隱隱的怒氣。我驀地轉過頭,對上了那雙淡褐色的眸子。沒有一絲溫度。
剛剛心中突然莫名燃起的感激,瞬間冰封,我淡漠地答道:“奴婢,不敢。”
“不敢?”他戲謔地笑:“恐怕你的膽子,大得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吧!”說著,夾緊了馬腹,胯下的汗血寶馬瘋了似的沖了出去。我的身子僵了一僵。
這個時候我應該討好他的,本來王妃與我設“計”便是要他垂青于我。“煙雨江南的美人計”還沒派上用場,我就失足墜下登霄臺,偏偏竟被他接住。機關算盡,卻不知天意本是如此。
可是,在他的懷抱卻如鯁在喉,使不出絲毫妖媚之術,僵直的身體一如后宮庭院的青磚。既然這樣,不如索性掙脫這沾染了血污的懷抱!
他察覺到了我的掙扎,臂膀的力道更緊了。這個動作突然激起我心底濃烈的厭惡,掙扎的幅度越發大了起來。他猛地停下馬,扳過我的頭,我的鼻尖幾乎要撞上了他的。他深深淺淺的呼吸就在我的鼻翼間流連。臉倏地紅了,不由地別了過去。
他用力捏過我的臉頰:“想要自由?好!本王給你。”他麻利地抽下寶藍色大氅上的金絲緞帶,在我的雙手上系了個死結,然后把我推下馬背。眼底的寒冷和殘忍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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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騎上馬,策馬揚鞭,汗血寶馬飛馳而去。手里的金絲緞帶一緊,我立刻被拽了出去,身子失去了平衡,我不想摔倒,拼命地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奔跑著。
身后的親王要臣、部下侍衛爆發出精彩的呼叫聲,一聲聲刺到我的心里。風中,他狂野的笑聲證明他是無上的君王,一切都是他的,隨他殺,隨他辱。
胸中翻滾的恨意只能令我咬緊牙關,咬破嘴唇,血的腥甜味道直沖進胸部。胸像是要炸開了一樣疼痛,漫天的黃沙堵住了呼吸,我就快支持不住了!不!我不能倒下,絕不能屈服!不能向仇人屈服!
迷亂的視線里,我又看到,漫山的翠色曼陀羅花開得正盛,我和姐姐在園中嬉鬧,父王與母后坐在秋千上慈愛地看著我們。突然,一個黑衣蒙面人闖了進來,他一只手擎著寒光四射的利劍,一只手夾著姐姐。耳畔穿來我撕心裂肺的嚎啕哭聲:“霞姐姐,霞姐姐……”
腳下幾個踉蹌,身子向前撲倒的瞬間,意識隨著眼角的淚滑落下去。
第四回:深鎖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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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的刺痛越來越明顯,憋悶得喘不過氣,一聲連一聲的咳嗽震得渾身的骨頭像散了一樣。待喘息平定,我掙扎著醒了過來。
眼前黑蒙蒙的,剛要站起身雙腳都吃了疼,身子一歪又跌坐下來。腳上居然戴了鐵鏈。凝神細聽,遠處仿佛有喧鬧的聲音,尋聲望去,點點火光歡快地向半空跳躍。那里,是篝火盛宴吧。從火光和聲音判斷,距我至少有三四里遠。可我在哪兒?
打量四周,我被栓在一個一人粗的木樁上,面前是一汪湖水,身后竟是一座帳篷。看來,他是把我鎖在拴馬樁上了!
身上的羊毛坎肩兒早不知道丟到了哪里,西域夜晚的寒風輕而易舉地穿透蜀錦衣裙,涼得浸入骨髓。后背疼得厲害,像被熱油滾過一般。只好拖著鐵鏈一步步蹭到湖邊,借著圓月的光亮,我猛地看到一個可怕的女人!
頭發蓬亂地堆在頭頂,臉上的斑斑血跡與身上的紅衣渾然一色,紅衣絲絲縷縷,破碎不堪。可是兩只眼睛卻閃著光,像受傷的小獸,悲憤倔強。對,我不能屈服,哪怕我只剩一口氣,也絕不輸給他——耶律兮凌,這個劊子手!
#12929;
一陣風吹過,眼前的水面,皺起層層水波,過一會兒又恢復了死一般地寂靜。他真是個惡魔,一個心腸歹毒冷硬的魔鬼!否則,為何折磨我至此?那些關于他十九歲后嗜血的傳說都是真的,是真的!
耶律兮凌,這個名字比寒夜更冷,一想到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冷嗎?”一個溫和的聲音自后面響起,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關懷。
這聲音讓我抖得更加厲害,溫和的聲線就如那一席白衣,儒雅溫暖,曾喃喃地關切:姑娘,小心。
是他?難道是他?是我此生都不敢奢望的男子。
他的腳步越來越近,我悄悄拉下散亂的頭發遮住臉,別過頭去,干冷的聲音從喉嚨擠壓出來:“不冷。”
走向我的腳步有一瞬的遲疑,最終還是堅定地停在我的身邊。一塊毯子從身后裹了過來,和溫暖一起傳遍全身的,是后背撕扯著皮肉的劇痛,我終于忍不住低低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伸過手來,我下意識地猛然向后一縮,身體牢牢地藏在拴馬樁后。我不愿讓他看我如此不堪的樣子,現在的我,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我是受傷的小獸,我只想自己孤獨地舔舐傷口。
可他竟比我還倔強,溫和的他有那么大的力量,扳過我的身體仿佛就像扯開一張蒼白的紙。或許他的目光觸及到世上最慘不忍睹的慘狀,揭開毯子,一口冷氣從牙縫吸了進去:“怎么會這樣!”語氣里有明顯的不忍。
毯子又輕輕地蓋到我的身上,他說:“等我回來拿草藥。”夜風吹起白色長衫的一角,在我耳邊匆匆掠過。
#12930;
一盞茶的工夫,他抱了一疊衣物、幾包草藥和一根火燭回來。他不許我動,緩緩揭開我后背的衣衫。他說:“傷口和衣服粘到一起了。忍著些,很快就好。”
讓汗血寶馬拖著奔馳了那么久,傷口的慘狀是他從未見過的吧。方才在湖水的倒影里,背部的幾根白骨在一團模糊的血肉中泛著森森的光。他的驚心,我怎會不知?
他,依舊如此善良,如此溫暖。他,必是早已忘記了我吧。一年前初遇之時,月氏國國都劃疆一夜頹敗,街路上車馬凌亂,人們攜著包袱沒頭蒼蠅一樣四處奔竄。當時的我茫然無措,行尸走肉般在混亂的街路穿行,生命于我已是沉重的負擔,若是死于馬蹄之下,亦是上天對我的眷顧。所以,當驚馬在我面前揚起翻滾的前踢時,我并未躲閃。驚馬一聲長嘶,馬蹄即將踏上身體,那一剎那,白衣如雪的少年,仿若從天而降的仙人,將我環在懷中。他深情細長的眉眼凝結在我的眼底,有一恍惚的失神,耳畔傳來他喃喃的低語:姑娘,小心。
他扶著我的肩把我帶到鐘樓下,遞給我一袋銀子和幾張薄餅。他說,好好活著,死,是最無能之人的選擇,你要變得強大,才可以讓愛你的人安心。
要讓愛我的人安心!他的那席話是我茍且活到今日的勇氣,不管他是否記得,曾經有一個垂死卑微的靈魂因了他的軟語勸慰而勇敢地活了下來。
#12931;
不知不覺,背沒那么疼了,透過蓬亂的頭發向他瞥去感激的目光。他正在收拾草藥,神情那么專注,好看的嘴唇微微上翹,即便不笑也是溫和親切的樣子。他還是一席白衣,只不過不似遇見我那日,是南國文士的裝扮,此時他身著氈毛長衫,腰部系了白色虎皮腰封,圓月彎刀掛于腰間,儒雅中顯出幾分英氣。
“一會兒把這套干凈的衣服換了。”他向我微笑。還未等我回答,一聲嬌俏的笑,高聲傳了過來:“哎喲,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躲得這么遠,還用換衣服嗎?”
心中一驚,抬眼卻看見舒美人帶著輕蔑的笑款款走來。她身旁,竟是耶律兮凌!
轉過頭不去看他,卻來不及收回目光里的厭惡。舒美人見我不理不睬,走過來狠狠地踢我,她的腳剛好觸碰到背部的傷口,撕裂血肉的痛鉆入心底,一聲痛苦的呻吟即將沖口而出,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胸口卻因為劇痛強烈地起伏。
“嗯?誰讓你碰她?”耶律兮凌的聲音如天神般無情,看向舒美人的目光泛起一層濃過一層的冰冷。
舒美人紅著臉使勁剜了我一眼,故意扶著小腹退到耶律兮凌的身后。我不禁在心底冷笑。
再沒有人說話,寂靜的風聲越發緊了,沉默似千金重擔壓抑在每個人的心頭。恐怕只有那個魔鬼——耶律兮凌才會在這沉默里暢快,他是王,別人都是卑微的塵土,他若不作聲,別人此生也別想開口。
“陛下,請允許我帶這位宮女去療傷。”不疾不徐的聲調沒有一絲慌亂,我向那個白色身影投去默默的應許。
“她是我的奴婢,誰也不能動!”耶律兮凌皺眉,瞇起眼玩味地看著我,轉而把目光凜冽地射向他,緩緩地吐出危險的氣息:“耶律兮碩,你有的已經夠多了。”
“我要的,你卻從未給過。”
天啊,原來,原來他竟是四王耶律兮碩!我驚愕地抬起沉重的頭。兩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站在皓月之下,一個儒雅溫潤,白衣勝雪,一個金戈鐵靴,臉上掛著野獸般的兇狠,獵獵寒風從他們之間穿繞而過,被風卷起的衣角恣意翻飛,凝成一股劍拔弩張之勢。(待續)
特邀編輯/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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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兩個帥哥在湖邊對決的時候,卷耳我一陣陣心頭發緊,要是有兩個帥哥為了我……停,停,不能再想下去了!人家秦煙碧也不想被千里馬拖著跑,衣服碎成一條條兒的。就算有兩個帥哥為她打架,也不能這么禍害自己不是?
秦煙碧這丫頭太有心計,為了復仇動了不少心眼兒呢!就連王妃都要被她給算計了。可是這倒霉丫頭還挺招人喜歡。
為她說好話的人可多了:花小貓說,煙碧心里一定很辛苦,她也不想這樣的,可是她不這樣,看樣子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哦。小蜜糖說,煙碧好聰明!就是運氣稍微差了點……
再看看,西夏王和他的四弟+死敵耶律兮碩都對秦煙碧有點特別呢,可憐、神秘,又有點可怕的秦煙碧到底會有什么樣的命運?你想成為轉動秦煙碧命運之輪的推手嗎?加入QQ群:125468198(注明:宮西夏妖妃),和卷耳一起來說說他們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