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聽了,出奇的積極,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麥苗剛剛探出綠茸茸的小腦袋,嶄新的小學校園已經舉高了小村的地平線。
那天,被村長從玉米棵子里拽出來,推搡著上了村里的祠堂后,他便成了小村唯一的教書先生。
“地里不缺你這個人,”村長這話現在聽來,更像是對那些莊稼說的,“莊稼不會因為你多劃鋤了兩遍,而把節令提前,青草來年照樣把鋤把磨得溜圓。早早換下開襠褲的孩子等不得,去東莊借讀老受欺負?!贝彘L要強,朝東莊的村官吼了幾句,便滿坡里找他,“祠堂不供祖宗我敬后生,有了拿教鞭的,不愁山旮旯里長不出好苗子。”
孩子們恭恭敬敬地叫他“老師”,村里人客客氣氣地稱他“校長”。他本是平頭麥子,恁地高人一頭,多少有點惶惶然。好像莊戶人夏秋看坡一樣,卷上鋪蓋去了學校,夜里睡覺還抱著一本字典,清早用涼水搓把臉,便在講臺上底氣十足了。從前,鐘聲只在鄰村響起,遙遠得像稀疏的汽笛,現在滿地都是,生動如自家的雞鳴,茂盛如坡里的麥苗。有時,敲鐘的鐵槌壞了,他隨手抓起開了二畝荒的鋤頭應急,剛敲一下,便有一群雀鳥“撲棱棱”飛出樹杈上的暖巢。
他身上的文化氣息是從腳上的白襪開始的。有一天去鄉文教組開會,他光著腳,拖拉著饑餓的黃膠鞋,一進屋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他成了一棵麥蒿,那些校長才是地道的麥子。會議剛開完,他第一個沖出來,跑到百貨商店為自己挑了一雙襪子,潔白潔白的,是粉筆的顏色。有人打趣:干頭凈臉的,不怕俺家土炕臟了你的白襪子?他嘿嘿一笑:俺教書是黑底白字,就是到你家變成白底黑字,黑著白著,還是本職工作,還怕你再讓崽子曠了課為你做活去!
那時,孩子們喜歡玩一種“打尖”的游戲。挑塊榆木條或者槐樹條(最好不是白楊樹的),兩頭削得尖尖的,用木板在地上一磕,在“尖”彈起的剎那,迅速把它擊遠,誰打得最遠誰是勝者。這種游戲,危害性極大,張家小子玩得最漂亮,卻光榮負了傷,幸虧沒“尖”到眼球上。作為校長,他要讓孩子們從單調無聊的游戲中脫離出來的唯一方式——是要讓他們清澈的目光去追逐知識。于是,他擬定了一個宏偉的計劃,發動學生參與“知識儲蓄”,就是每人存入學校一本書,然后共享大家的所有,畢業時帶走自己的那本,“利息”就是增長的見識??吹胶⒆觽円驗閾屢槐緯奔t了眼,他有點自鳴得意了。書俏人紅,孩子們的積極性就像春天的花朵,爭奇斗艷。
都說君子坦蕩蕩,為什么自己的心里常戚戚?他想不明白,也解釋不出來。利用勞動課的機會,他帶領孩子們去坡里去溝沿撿拾麥穗,拾得多了,成了錢,孩子們有新書了,教室里頓時亮堂了許多,門前的空地上也多了一面旗子,鮮紅鮮紅的。村里的閑言碎語也多了,說啥的都有,一些話不好聽了,他晚上睡覺都蒙著被子,村長更是三天兩頭找他談話。他一時氣不過,大喊:咋啦,咋啦,俺不是吸血鬼,俺這是在給孩子們補血!
喊聲再大,也只是一個人的,鐵鐘面無表情,遠遠的草垛也沒有回應。那年期末考試終了,領回鄉里發的“教學工作先進單位”獎狀后,他也“屆滿”了。其實,他也不是什么校長,充其量只是個村小負責人,管著一群孩子和他自己。他到南方打工去了。每年年關,村長都收到一筆匯款,定向捐給村里的小學。在集資建校的村民大會上,村長平靜地讀著這一串串數字和后面的匯款日期。村里人聽了,出奇的積極,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麥苗剛剛探出綠茸茸的小腦袋,嶄新的小學校園已經舉高了小村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