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她是小說家和散文家,她似乎不太重視抽象思維的規律,沒有很好地進行歸納和整合。
張愛玲從小與《紅樓夢》結緣,后來“每隔幾年又從頭看一遍”,而且是各種版本都看,一直看到“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同時,但凡見到有關《紅樓夢》的考據文章,她“都是站著看”——竟然心情急切到“來不及坐下”。
既然對《紅樓夢》有如此濃厚的興趣,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模仿。年僅14歲的張愛玲,利用課余時間,竟寫出了一本《摩登紅樓夢》。在這部章回體長篇小說中,她用頗為神似曹雪芹的行文風格,描寫一個類似“鴛鴦蝴蝶派”的現代故事;請出《紅樓夢》中一大幫活靈活現的古代人物,來演繹一段摩登上海灘的時髦生活。書中居然有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到杭州;賈寶玉偕眾姐妹在西湖看水上運動會;主席夫人賈元春主持新生活時裝表演;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團;寶玉與黛玉吵架,最后竟負氣單身出國而去……諸如此類看似荒唐的描述,卻初步表現出少年張愛玲聰慧、幽默的文學才華。
當1943年張愛玲迎來創作高潮的時候,《紅樓夢》對她的巨大影響更從她的作品中展現出來。她自己說過,對她影響較大的作品包括許多中國古代小說、英國作家毛姆和美國作家歐·亨利的小說,還有老舍、張恨水等人的現代小說,但有“兩本書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紅樓夢》”。(另一本書是《金瓶梅》)在她所有的優秀小說和散文中,那種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深入細致的心理刻畫,形象生動的人物語言,乃至作家本人獨具一格、經常標新立異的敘述語言,還有那種婉轉纏綿的情調和陰冷蒼涼的氣氛,都顯示出《紅樓夢》風格與她自己獨特風格的一種融合。
張愛玲的獨特尤其表現在她的比喻運用上,有些比喻真是奇妙得令人叫絕。比如在她用中文發表的處女作《我的天才夢》這篇散文中,她描述自己一方面因被視為少年天才“充滿了生命的歡悅”,一方面又有許多“咬嚙性的小煩惱”,于是接下去就獨創出一個前無古人的比喻:“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這個比喻的妙處,離開上文是體會不出來的;同時這也說明,語言的創新只能從自己行文的靈感中迸發出來,而不可能從別人的語言中教條地搬用過來。再看她在《金鎖記》中如何描寫季澤在夏天的弄堂里走路:“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如此生動的比喻,真讓每一位讀者都能感同身受,但別人是寫不出的。
1977年,張愛玲在美國完成了她的《紅樓夢魘》,說是“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其實也是集她幾十年讀《紅》心得之大成。這本書不僅證明了張愛玲對《紅樓夢》的極端熟悉,也顯示出她藝術感覺的敏銳和細致。早在她從小看《紅樓夢》的時候,就感到八十回后“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么后來不好看了?’……很久以后才聽見說后四十回是有一個高鶚續的。怪不得!”等到她寫《紅樓夢魘》的時候,就對《紅樓夢》中的許多問題進行了詳細的探討。她對各種版本《紅樓夢》原文的比較、鑒別乃至摘引,可謂信手拈來,左右逢源。比如對金釧兒這個人物,她就通過令人眼花繚亂的引證,指出曹雪芹大約是在1740年間寫了金釧兒之死,然后至少又在七八年后,才寫了“寶玉祭金釧”。而金釧這個人物,“是從晴雯脫化出來的。他們倆的悲劇像音樂上同一主題而曲調有變化,更加深了此書反禮教的一面。金釧兒死后本來沒有祭奠,因為已經有了祭晴雯,祭金釧犯重。但在醞釀多年之后,終于又添寫祭釧一回,情調完全不同,精彩萬分。”由此,張愛玲得出結論說:“金釧兒的故事的形成,充分顯示此書是創作,不是根據事實的自傳性小說。”僅此一例,就可見張愛玲的考據獨具特色,是只有身為優秀小說家,而又把書讀到爛熟于心才能做的。
但也正因為她是小說家和散文家,她似乎不太重視抽象思維的規律,沒有很好地進行歸納和整合。像《紅樓夢魘》這樣的考據書,她依然像散文集《流言》那樣,把如花一般的文字寫在流水之上——那流水一面波光閃爍,一面繞來繞去,就把讀者的頭繞昏了。連她自己也在《自序》中說:“我不過是用最基本的邏輯,但是一層套一層,有時也會把人繞糊涂了。”張愛玲其實是捧出了一盤珍珠,但全部撒在了“落花流水”之中。我們要看《紅樓夢魘》,就得非常耐心細心,才能把那些珍珠統統撿起來,但這也很難,請問你讀過幾遍《紅樓夢》,又讀過幾種版本呢?讀張愛玲的小說也許不太難,讀她的《紅樓夢魘》可實在太難,有時真好像被夢“魘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