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是一名海島上的信號兵,他已經是下士了,一個總帶兩個兵的老兵。風霜打造了他那張古銅色的臉,加上一米八零的個頭,是個帥氣的小伙子。可每次換防最終總是他留下來,而身邊的新兵卻換了一茬又一茬。來去的新兵都會說老兵就是一座燈塔。每當這時,老兵只是微微一笑,便出門去看海了。那海水一片蔚藍色,天海相接的地方有一輪太陽在冉冉升起。他熱愛這海島,也知道這海島的重要性,它導航了多少我軍的航船和我國漁民的漁船,那一聲聲歡快的汽笛總能讓老兵心潮澎湃。每當夜幕來臨之時,總有熱心的漁民送來他們已經烹飪好的魚蝦,也會有少見的綠色蔬菜。每當這時新兵總會瞪大了眼睛,流著口水,一幅饞貓樣子。這也是可以諒解的,因為他們每天吃的只有午餐肉,早已吃膩了,可他們不知道老兵吃了好多年了。
已近黃昏了,落日將海水染得一片斑斕,整個大海沐浴在這片金黃色中。那是家鄉麥熟的色彩。老兵還有只叫“阿梅”的狗,正蜷伏在他身旁的龜背石上,從那兒正好可舔到他的手指頭。其實也怪癢的,可老兵已經習慣了,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黃昏他也不知道了。阿梅有一身好看的黃色卷毛,卻在額頭上有個黑色似梅的點兒。它是老兵在一次探家時帶回來的,他在海灘上看見了奄奄一息的“阿梅”,于是就抱上了島,那時它還好小好小,也就是在他那次探家時老兵才知道,和他青梅竹馬的同村女孩阿梅,被迫遠嫁給云南一個邊遠小山村的大她二十歲的光棍漢。
海鷗盤旋著沖老兵叫個不停,老兵心煩,扔了把石子怎么也打不著它們,便掏出了劣質的香煙,吸著。煙在他嘴邊忽明忽暗地燃燒著,咳嗽也伴隨而來,他費力地咳著,背也開始顫抖。夜暮降臨,老兵嘆了口氣,喚了“阿梅”,遠遠地拋開大海,走向哨樓。老兵知道又到開燈的時候了,兩個新兵才來沒幾天,或許還沒有適應過來,過早地睡去了。老兵熟練地開啟了燈,那燈光遠遠地拋開老兵,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仿佛一把利劍要戳破這黑黑的夜。兩個新兵頭挨著頭睡著,老兵端詳著他倆,猜測他們準又做了一個好夢,便露出欣慰的笑容。
波濤在狂打著海島的邊緣,天已經黑了下來,在隱隱的月光下,大海一片灰白。每夜總有電話打來,也就只有這一部電話可與外界聯系。給養船隔幾天才來一次,如果遇上暴風雨,總要遲來幾天,老兵早已習慣了。他隨手拿起新兵的那件膝部有個長口子的迷彩服,穿針,引線,打結,一針一線,有板有眼,一切顯得那么自然。驀然間抬頭望了望“阿梅”,阿梅也正望著老兵,老兵摸了摸“阿梅”的頭,嘆了口氣。“阿梅”便縮在他腳邊,蹭著老兵的腿。
嘟嘟……嘟嘟……電話鈴響了,將這一切的寂靜全給打破了,“阿梅”立刻警覺地翻身起立,望著那電話,而老兵已將話筒搶到手了。
“喂,您好。這里是列島信號前哨。”老兵如喊口令似地喊著。
“是我,連長。老劉啊,組織上考慮到你的情況,你必須得探家了,這次你必須走,前幾次全讓你給推了,再說了,我的今天全是你相讓的啊,你本來是比我優秀的,可你將唯一提干的名額也讓給了我,你一個人守在島上好幾年了——”連長連環炮似的說著,仿佛存心不給老兵一個回話喘息的機會。
“這次我命令你必須走,明天給養船上島送給養物資,你隨船回來,這是命令——”連長不顧一切地命令著。
“連長,我——”老兵哽咽了。
“你必須走了,五年都沒回家了,再說你老爸身體也不太好,你也要想想他老人家,想想自己的事了!這回出來可以好好看看病。”連長溫和地說著。
老兵再也聽不下去了,眼前全是父母那年邁駝背的身影,淚水順著面頰流淌下來,正好打在了“阿梅”的鼻梁上。“阿梅”抬頭望了望老兵,舔了舔他的手指,拉了拉他的褲角,便自個兒跑出去了。
“這是上級的指示,你必須服從命令,記住明天……”電話那頭的連長還在說著,電話卻已從老兵的手中滑落了,電話線懸空晃著。
老兵夜里常常坐在龜背石上,仰望天上的繁星。圓圓的月亮雖比不上家鄉的圓,然而它卻是那樣的皎潔!
老兵坐在那龜背石上,兩腳垂直下正好可被海水拍打著,他輕輕地喚了聲“阿梅”,“阿梅”也望著他,那眼神中充滿了內容。他伸手抱起了“阿梅”,輕輕地梳理著它那金黃色的卷毛,輕輕地吻了吻那朵梅花,他就這樣望著遠遠的那片海,久久地久久地……皎潔的月光有了暈圈,這是起風的前兆了,給養船還會來嗎?
一股血腥味從口中泛起,他猛烈咳了起來,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厲害、抖得發狂。嘴角流出血了,他慢慢地掏出了那一直帶在身邊的繡著一朵梅花的手絹,粉紅底色的一角有一朵赤紅的梅花。梅是在梅花開得爛漫的時節,伴著迎親鼓樂走的,去了云南。海風猛然間大了許多,呼地掀起了他的水兵帽,冷不防也掀起了他手中的手絹,手絹在空中打著旋兒,旋得好高好高,最終靜靜地落在了那灰白色的大海里,像一葉帆,漸漸地駛出了老兵的視線,溶身在大海中。“阿梅”也只撿回了水兵帽,而老兵卻已無聲地平躺在那龜背石上。“阿梅”狂叫著,可這一切全被這無情的大海的波濤聲給吞沒了……
天泛著魚肚白時,新兵們起床了,他們卻沒有發現老兵,而老兵的被子沒有一絲用過的痕跡。“阿梅”也不在了,平時它總喜歡在他倆腳邊蹭來蹭去。他們沖上哨樓,那里也沒有老兵的身影,電話發著盲音,話筒還在墜著、晃著。他倆驚呆了,四下里呼喊著,找尋著,可怎么也不見老兵的身影。
天大亮了,霧也散開了,他倆驀然發現,海邊的龜背石上有一個小黑點在晃動,隱約中好像聽到“阿梅”在叫。他們呼喊著,奔跑著,那是“阿梅”。“阿梅”也似乎看到了他們,瘋了似的跑向他們。他們驚呆了,“阿梅”身上全是血,四只腳早已血肉模糊了,眼角分明是淚花,它已叫不出聲了,突然間,它又順著原路跑回去了,他倆也緊跟著,因為他們知道阿梅會把他們帶到有老兵的地方。
阿梅把他倆帶到了龜背石旁,就再也沒了氣力,趴在那兒。那龜背石上躺著的分明是一動不動的老兵。他倆呼喊著,晃著老兵的身體,可老兵只有那微弱的脈搏了。他倆哭著背起了老兵。小島上沒有樹,有的只是亂石,還有那座哨所,巍然屹立,似一位老兵昂首挺胸,堅守著他多年來的崗位。
躺在床上的老兵還是只有那微弱的脈搏,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逝去,老兵還是沒有醒過來。新兵撥打著電話,可聽見的卻只是一串串盲音。海上起了潮,大風卷著浪濤沖擊著小島四周的怪石。浪花濺得很高很高,小島也震撼了,海上自然也就沒了船只,漁戶們也明白:這樣的天氣也出不了海了,一切只有默默地等待了。
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二點……老兵還沒醒。天空中突然有了嗡嗡聲,一架直升機在小島上空盤旋著,新兵發了瘋似的搖晃著手中的帽子,甚至連上衣也脫了搖晃著、追跑著,直升機卻只是盤旋幾圈后飛走了,新兵絕望了。下午一點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海濤更狂了,風更大了,突然,嗡嗡聲又響起來了。新兵抬了抬頭,飛機越來越近了,也越來越低了,終于在僅有的那塊平地落了下來,螺旋槳攪動著空氣形成了巨大的旋風。新兵看見連長下了飛機,連長也看見了他倆。他倆沒跑幾步便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連長急忙扶起他倆。
“怎么了,怎么了,快說!”連長開炮似的問著。
“老兵班長他……”新兵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怎么了,快說!”連長晃著新兵的肩喊道。
連長一切都看見了,老兵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那微弱的脈搏了。他喊著晃動著老兵的身體,可一切依然如故。連長的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趕快送上飛機,立即起飛!”連長命令道。
飛機就這樣帶走了老兵,新兵望著遠去的飛機,依依不舍,不肯離去,直待飛機消失在天際。“阿梅”追著飛機跑了好遠好遠,成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也消失在那海里了。海上起霧了,一切消失在這茫茫海天之中。
也許這是他永遠的歸航了,他駛向的是那個多年魂牽夢繞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