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太好走,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孫子大虎一路上眉頭就沒展開過,最近小伙子工作上出了點差錯,被領導點名批評外加扣獎金,大虎心里一直不服氣,嚷嚷著要辭職另找工作。
這破路,大虎嘟囔一句。小伙子開車的技術還不錯,左閃右挪的,少了許多的顛簸。
想當年,爺爺在這里打鬼子的時候,還沒這路好呢。
哎呀,爺爺,就別提你那些老皇歷了。
什么叫老皇歷?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什么歷史啊?怎么跟我們領導說話一個腔調(diào)。
那說明你們領導是對的。
都什么年代了,還老抱著那點歷史不放。
沒有那段歷史,怎么會有現(xiàn)在?
好了,不說了,反正也說不過你。
他搖搖頭,然后把目光轉向車外。
兩天前,他接到這個縣民政局一個戰(zhàn)友兒子的電話,說在一個偏僻的山坳里發(fā)現(xiàn)了幾具白骨,根據(jù)一把生銹的戰(zhàn)刀,判斷死者可能就是他要尋找的楊排長。
路邊是一片開闊的莊稼地,那些綠油油的青紗帳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年他們就是靠著這樣的莊稼地和敵人周旋。現(xiàn)在,莊稼依舊,而時光卻一下子把他送進了古稀之年。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似乎又聞到了那時的硝煙。
那是1942年8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因為腿部負傷,他被老鄉(xiāng)掩藏在崖畔的一個石洞里。楊排長和戰(zhàn)友們在西面山梁上,掩護著數(shù)以千計的后勤人員分頭突圍。忽然,一股敵人從側面沖出來。楊排長見形勢危急,毫不猶豫地帶著幾個戰(zhàn)士沖了上去。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解放后,他曾多次尋找,卻都失望而歸。這些年,尋找楊排長成了他晚年的一個心病。如今就要見到昔日的戰(zhàn)友了,盡管陰陽兩隔,可是能讓他們魂歸故里,也滿足了他多年的一個心愿。
車在一處山坡下停下來,戰(zhàn)友的兒子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簡單地寒暄過之后,戰(zhàn)友的兒子說,因為剛剛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還保留著原樣,這樣有利于您的辨認。他說好好好,因為激動,他差一點絆倒。
他仔細地辨認了一下地形,記憶是清晰的,可現(xiàn)實卻是模糊的,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淋,已經(jīng)讓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不過從地形上看,依稀有當年突圍時的影子。
在一處低洼的山腳,他看到了那幾具白骨,臥著的,坐著的,還有趴在地上的。累累白骨,掩藏了多少不堪回首的故事啊。
大虎驚呼一聲,竟嚇得不敢再向前走了。
他看一眼大虎,似乎不滿意小伙子的表現(xiàn)。
戰(zhàn)友的兒子遞給他一把生了銹的戰(zhàn)刀,因為腐蝕,那把戰(zhàn)刀已經(jīng)變得很輕了,薄薄的刀刃似乎用手一戳就能夠穿透。刀身上的字跡雖然年代久遠,卻仍能模糊地辨認:一刀。大家都緊張地注視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上判斷出答案。捧著那把戰(zhàn)刀,他的耳邊又想起楊排長那大聲的呼喊:二班掩護,一班跟我來!他們?nèi)ツ睦锪耍侩y道就是把敵人吸引到這里?他清楚地記得楊排長是有一把寬背大戰(zhàn)刀的,可是這把“一刀”,顯然不是楊排長的,他陷入了困境當中。
是楊排長他們嗎?戰(zhàn)友的兒子謹慎地問。
他搖搖頭,楊排長的戰(zhàn)刀比這把要寬,上面有他的名字:楊戰(zhàn)風,而這把不是。
戰(zhàn)友的兒子有些失望地看著他,如果不是,那我們就把他們移到烈士陵園了,從現(xiàn)場殘留的遺物上看,他們是我們的戰(zhàn)士沒有錯的。
他點點頭,他們總算找到大部隊了。想一想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在這里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他的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
爺爺,大虎輕喚一聲。這么多年,小伙子還是第一次看見爺爺?shù)粞蹨I。
來,讓我們送他們回家。他抬起右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所有的人都舉起了右手。
回去的路上,車拋錨了。大虎懊惱地踢踢汽車的輪胎,說,爺爺,你待在車里別動,我去找找修車鋪。
好在這里離鎮(zhèn)子不遠,他閑著無聊,就下了車。看著路邊那些綠油油的莊稼,他想,如果楊排長他們還活著,也該兒孫滿堂了。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不遠處有一座不大的建筑物,從外形上看,應該是一座廟宇。
沿著田埂,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建筑物的確是一座廟宇。廟宇不大,里面飄著淡淡的煙霧,看來香火還算旺盛。
這地方怎么會有一座廟宇呢,他正奇怪著,卻忽然發(fā)現(xiàn),在那座廟宇的一邊,竟然有一個八角亭。在亭的中間,矗立著一塊石碑。
可能因為時間久遠了,碑面上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了,但是碑身最上面的幾個大字還是讓他吃了一驚:抗日英雄紀念碑。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這里還有一塊抗日烈士的紀念碑。
他撫摸著石碑,將那些名字細細地看下去,他想也許會發(fā)現(xiàn)楊排長的名字呢。
可是,沒有。在石碑的最下面,記載著發(fā)現(xiàn)石碑的過程,原來是一次施工的偶然發(fā)現(xiàn)。
他四處尋找了半天,然后采集了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恭恭敬敬地放在石碑前。
大虎找到他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淡下來,小伙子急出了一身汗。爺爺,你怎么到處亂跑!
我找到了他們。
誰?大虎驚詫地看著他。
楊排長。
大虎圍著石碑轉了一圈,說,上面的字跡都看不清楚了。
不用找了,他淡淡地說,他就活在這塊土地上。
回去的路上,大虎說,爺爺,還是把你過去的那些經(jīng)歷寫一寫吧,要不以后就沒人知道了。
他笑笑,你來幫爺爺寫怎么樣?
好啊。
那可都是老皇歷了。
爺爺,你就別再拿我開玩笑了。
他笑笑,歷史,總是不會被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