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日歷,被兩個刺眼的字絆了一下:寒露。多么熟悉而親切的字眼,它曾像搖籃曲一樣,回響在我的童年,不是催眠,而是催促我一天天長大,從身到心。
父母是地道的農民。不誤農時,恰到好處地播種、耕耘和收割,似乎是農人天賦的使命。因此,盡管從呀呀學語起,讀過一些私塾的父親,就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給我們講述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講解什么叫做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但是,父親講得最多、最生動、最動情的,還是農諺中的二十四節。比如,寒露胡豆霜降麥;秋前十天無谷打,秋后十天滿壩黃。前者說的是胡豆、豌豆播種的季節,而后者則是指水稻收割的時候。了解這些,是一個農民起碼的基本功,就像工人的車鉗铇銑,那是謀生的本事。
父親一直以來就瞧不起城里人,特別是那些既不是干部,又不是工人,靠一些小本生意謀生的居民。說他們既不會做工,又不會種田,是一種好逸惡勞。比如我的舅舅,就向來為我父親瞧不起。舅舅生活在一個小縣城里,擺一個小攤,靠修修補補過日子。盡管舅舅的日子比我們過得好,但是,在父親看來,他既不懂栽秧打谷,又不會耖田耙地,有時還到處釣魚打獵,這都是不務正業。如果大家都不熟悉二十四節,不懂農事,不做工,那糧食從哪里來,蔬菜從哪里來,自行車手表從哪里來,不喝西北風嗎?父親常說,咱當農民的,誤了農時,就等于學生誤了考試,十年寒窗全是白廢了。我知道,升官發財,進城當工人,從來都不是父親的奢望。父親這樣說,骨子里還是希望我們像他一樣,成為一個合格的農民的;要像熟悉回家的路一樣,熟悉二十四節,熟悉播種和耕耘。
又是一個寒露天。這久違的寒露啊,就在這么不經意間,輕輕撩撥著我的心緒,竟使我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記得,小時候,每當秋收之后,滿壩滿壩金黃的稻谷,經過收割、翻曬、風凈,裝進了倉。看見滿滿的倉,父親的臉上總是掛著坦然、踏實的微笑。可是,一旦出了門,看見滿壩的稻樁胡子拉碴不修邊幅;已曬干打堆的草垛像墳冢,渲染著衰敗和死寂,父親的心,就又像這秋收后的原野一樣,充滿落寞與空蕩。我知道,父親心里又在默念他的二十四節口令,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此時,用不著多問,只須與父親一樣,默念一下,就會明白父親心里盤算著的心事。你就會感到,在一個真正的耕耘者心中,是沒有絕對的播種與收獲之分的。春華和秋實,播種和收獲,都只不過是季節輪回中的一個節點、一個階段和過程。耕耘,才是四季不變的永恒心情。
當然,心里的盤算是短暫的,耕耘才是農人的天性。于是,我看見,手上的血泡還沒有脫落,收割時臉上曬脫了的皮,還露著一塊一塊反差鮮明的斑點,甚至兩眼的血絲都還沒有褪盡,父親又牽著牛,扛著軛出門了。翻田,耙田,曬田,歇田,開始新一輪的播種,這是父親胸有成竹的耕耘程序。很快,板結的稻田被重新翻轉,一片一片,一行一行,像魚鱗般晾曬伸腰抒肢,重新回歸酥軟。經過緊湊而短暫的休養生息,吸足充裕的氧氣和氮氣,便只等寒露和霜降的來臨了。這就像人,經過一天緊張的工作,便是休息,睡覺,養精蓄銳。清晨起來,漱口,洗臉,吃飯,帶著一身的神清氣爽,投入新的一天的工作。當然,也有例外,如果立秋那天下了雨,漏了秋,遇到濫秋,情況就不一樣了。板結的稻田難以晾,田土吸收不到足夠的養分,也會給作物的生長帶來無數的困難。節令不等人,到了寒露和霜降,便只能在“老漢田”里播種了。那樣,出苗后的胡豆、豌豆,往往會纖細弱黃,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鄉下的寒露,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播種季節。它往往被人們忽視,忽視在秋收的喜悅里,忽視在春華秋實的傳統思維定式里,也忽視在它的似乎無足輕重里。然而,有誰注意到,如果離開了它的啟承轉合,離開了寒露胡豆霜降麥,我們的植物鏈是否還會這樣順利承續。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青黃不接將會怎樣被拉長,直至將我們的生命鏈條拉開一個無法彌合的口子。鄉下的寒露,還是一個優雅的播種季節。幾陣秋風,早已卷走了酷暑的毒熱,拭去了農人臉頰的熱汗。清爽的田野,是一年中唯一可以與春天媲美的季節。然而,這一切,被多少人忽視。因為卑微,渺小,生不逢時,就被這樣心安理得地嚴重忽視,我們生活中的多少遺憾與悲劇,不就發生在這種輕浮的忽視里?
經過翻曬、耙細、平整后的田野,黑紫色的土地,像一張剛剛展開的宣紙,青山秀水,花鳥蟲魚,全在主人的揮毫之間。點胡豆雖不像栽秧打谷那樣隆重復雜,也是一門細致活。先要杵坑,杵坑用的杵桿,是用一根帶叉的樹杈做成。樹杈的頭被削尖,包上鐵帽,便成了杵頭。然后,將兩枝分杈的樹枝打磨光滑,成為農人杵坑時的杵柄。播種胡豆、豌豆時,杵坑活計往往由技術熟練身強力壯的男人擔任。但見男人們手執杵柄,杵頭朝下,邊杵邊退。不一會,一排排排列勻稱,行距、窩距適度的種窩,便像整裝待發的隊伍,在平整的田野列隊待命。緊接著,播種和施肥的婦女,會依次在坑里點上胡豆、豌豆種子,覆蓋上肥料,播種就算完成。再過兩個節令,到了“小寒、大寒,凍死老漢”的季節,綠油油的胡豆、豌豆苗,并不理會寒風苦雨,便重新裝飾了冬天的原野。
自從讀書進城,直至參加工作后,就疏遠了農村,疏遠了農時。二十四節的農諺,也成了一種漸行漸遠的記憶。今天,偶然想起鄉下的寒露,竟突然感到,多少年來,自己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忽視了一些不該忽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