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生的著述,不僅是對歷史的反思,更是滲透了自身的生命體驗,對現實、對社會的關注和思索。
2008年冬天,赴北京參加一個散文創作的研討會,我有幸見到了錢理群先生,并聆聽了他的精彩演講。
錢理群是北大教授、著名學者、研究魯迅的專家。那天上午,錢先生微笑著走進會場,大家紛紛起立,報以熱烈的掌聲,還有人上臺獻花。他為我們演講的題目是《作為散文家的魯迅》。整整一個上午,場內沒有人走動,中途沒有休息,魯迅的文學和思想,魯迅的精神和品格,經過錢先生的解讀,再次震撼了我們的心靈。瞧見先生那顆大大的、已經修頂的腦袋,我不斷地猜想,那里面該藏有多少豐富的知識和智慧啊。
錢先生出身于世家,外祖父是晚清著名的維新派思想家王韜的學生,母親從小接受西式教育,父親是外祖父的得意門生,赴美國留學時和胡適同學,曾擔任國民政府農業部的常務司長,后隨國民黨到了臺灣。這樣的家庭背景,錢先生自然是要受難的。他1960年大學畢業后到貴州,在安順的一所衛生學校教語文,1978年考研究生回到北大,前后在貴州生活了十八年。也就是說,從二十一歲到三十九歲,錢先生一生中最具活力的歲月是在貴州度過的。文革一開始錢先生就被許許多多莫須有的罪名打成了反革命。此時,一位和他關系并不密切的女學生,出于良知說了幾句公正話,也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壓力之下,這個女孩最后投湖自殺了。為此,在貴州的大地上,錢先生始終感到有這樣的一個墳永遠壓在心頭,他后來寫了一篇文章,叫做《壓在心上的墳》。他覺得在年輕人的面前,有一種永久的愧疚之感,欠著年輕人的債,這也成了他九十年代以后研究、寫作與講學的一個內在動力。此外,錢先生在文革中還有過死里逃生的經歷。這一切,促成了錢先生的反思,將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使他終于走上了學者道路,成為一名精神界戰士。
北京的冬天是異常寒冷的,然而,錢先生的演講卻給我們帶來了溫暖。他說,散文是最個性化的,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會寫出什么樣的散文,你不具備承擔就不要勉強,你的一切都應當是發自內心的,是從血管里流淌出來的。會后,我便迫不及待地來到當地的一家新華書店,買來了錢先生的兩本著作,一本是《我的精神自傳》,另一本是《與魯迅相遇》。
我原來是不大喜愛讀學術方面的文章的,尤其是理論方面的書籍,總認為那些文章是從象牙塔里著述出來的,從理論到理論,空洞說教,枯燥無味,且有的人也是高高在上的空談,并不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甚至其人品和文品也是斷裂的。然讀了錢先生的文章,卻被深深地打動了。
錢先生的著述,大多是他在北大講壇對莘莘學子講課的講稿,始終貫穿著他的“獨立、自由、批判、創造”的精神和思想。他在《我的回顧與反思》中說:“你或許從政,但你必須做一個具有‘獨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創造’精神的政治家、公務員,而不是謀求私利、隨風轉舵的政客和唯唯諾諾、無所事事的官僚。你或許經商,但你必須做一個具有‘獨立、自由’思想,‘批判、創造’精神的企業家、經營者,而不是投機取巧、謀取暴利的奸商,無所作為的庸商。你或許治學、任教、從事新聞出版工作,你也必須做一個具有‘獨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創造’精神的學者、教師、編輯和記者,而不是出賣靈魂的幫閑、幫忙文人,混跡于文壇學界的無用之人?!边@些話語足以抵達人的心靈深處,是一劑猛藥,給人精神上的警醒。
錢先生的著述,不僅是對歷史的反思,更是滲透了自身的生命體驗,對現實、對社會的關注和思索。對于當下時代,他在作過種種現狀分析后提出,由于中國社會的迅速物質化、世俗化,虛無主義、市儈主義、享樂主義已經成為重要傾向,最終要將人的精神消解殆盡。他在《關于啟蒙主義的反思》一文中說:“我們正面臨著這樣的嚴重的民族精神危機,民族道德的危機,人心的危機,在我看來,這是當下中國最根本的問題。要糾正,恢復元氣,引上正道,是很難很難的,而且需要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這是從根本上制約著民族政治、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的?!边@些深刻的見解,無一不直指社會的弊端,發人深思。
總結歷史經驗,中國文人有很多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而錢理群先生不是,他不僅是思考、寫作,進行著他的學術活動,傳播著他的理念和思想,而且還身體力行地做著在別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2002年從北大講壇退下來后,除了繼續從事學術研究外,還投入大量精力從事社會文化教育實踐活動,關注和參與中學語文教育、西部農村教育、地方文化研究、青年志愿者運動。這些,正如他自己所強調的,要做一個真實普通的人,要“目光向下”,更要有“不怕做小事業”的“泥土”精神。
我對錢理群先生的景仰,不僅是他的學術,更是他的人品,那種強烈的社會關懷、底層關懷。我和先生的一面之緣已過去兩年有余,他的兩本書也一直置放在我的案頭,我時常翻閱,常能獲取精神力量。而先生當初的“腳踏大地,仰望星空”的臨別贈言,也始終縈回在我的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