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

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馬尼亞裔德國女作家赫塔·米勒曾以她特殊的經(jīng)歷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她說，人生的意義體現(xiàn)在他活著的這段時間里，如果他的生命沒有專制的時間長，那么他的一生就是被某個極權剝奪了的一生。2008年8月3日，有一顆偉大的文學心靈在莫斯科停止了跳動，享年89歲，而那個曾經(jīng)抨擊他、監(jiān)禁他、驅逐他的“超級系統(tǒng)”已在17年前轟然倒塌。這位目光犀利而心懷悲憫的老人，被稱為俄羅斯文學中最后一位代表良知的作家，他的存在“讓半個多世紀以來所有的中國作家都黯然失色”。他就是《癌癥樓》、《古拉格群島》和《紅輪》的作者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

《紅輪》是索爾仁尼琴生前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最大的一部鴻篇巨制，全書共20卷，近千萬字，是這位堪稱“文學良心”的作家耗盡一生精力完成的史實性作品，也是目前為止世界文學史上篇幅最宏大、卷帙最浩繁、所反映的歷史事件時間跨度最長的一部小說。日前，小說《紅輪》第一卷中文版由江蘇文藝出版社與北京時代華語圖書共同推出，這也是《紅輪》第一部中譯本。業(yè)界有人贊譽此書為“2010年最厚重、最值得典藏的世界文學名著?！?/p>

這部小說堪稱是一部“奇書”，其奇特之處在于：虛構與真實交織，既有真實的歷史再現(xiàn)，也有虛構的文學性描寫，而且全書沒有特定的主角，也沒有特定的配角，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人公，呈現(xiàn)出多元化、多聲部、多主角或無主角的敘事特征。它以復合的、全景式的、綜合性的文本形式呈現(xiàn)，顯得尤為獨特，因而有學者認為稱其為“史論～政論性作品”更為合適，以區(qū)別于一般的長篇小說。另外，這部小說生產(chǎn)時間之長也是世所罕見的，小說最初構思于1937年，直到2008年作者去世前一年才完成，但是卻沒能在作者在世時全部出版完畢。索爾仁尼琴特別看重這部心血之作，在回答法國《讀書》雜志編輯提問時，他這樣解釋《紅輪》的含義：它象征著永不停息的旋轉的歷史車輪，象征俄國歷史上唐吉訶德式的人物與之搏斗的風車，象征列寧在瑞士流亡期間所憧憬的“革命的火車頭”，也象征著命運之神的光環(huán)、先知以西結頭上的光環(huán)和熊熊燃燒的烈火的光環(huán)。在作者筆下，“紅輪”實際上指向一種非人的、非理性的、強大的、無法遏制的力量。它使千千萬萬普通人不可避免地被這種巨大的歷史漩渦裹挾其中，無力自拔。因而索爾仁尼琴懷著一種巨大的悲憫來檢視人類的歷史命運。本書譯者何茂正認為“從小說主題來說，《紅輪》力求多方面、多層次、多方位地反映歷史現(xiàn)實，構成一部俄羅斯生活的百科全書，實質上表現(xiàn)的是一種極其簡單的人文主義，其核心是人類的愛”。

作者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也是一位備受爭議的人物，肯定他的人稱他是“俄羅斯的良心”、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精神圣徒、文學大師、“永遠的持不同政見者”，非議他的人則認為他是文化保守主義者、投機分子、君主專制主義者等等。1970年他以“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tǒng)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而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但是蘇聯(lián)當局卻不允許他去領獎。他一直不斷地受到各種騷擾和打擊，1974年他被蘇聯(lián)當局強行押上飛機驅逐出境，成為著名的流亡作家。定居美國后，他發(fā)表演講，不斷地指責西方社會的道德墮落，激烈地批判西方消費文化，這些言論引起了很多西方人士的不滿。1994年索爾仁尼琴經(jīng)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邀請回歸俄羅斯。他的作品得以正式出版。索爾仁尼琴從美國佛蒙特州抵達海參崴，重返后共產(chǎn)時代的俄羅斯，但仍然不改其敢言的性格，他指責葉利欽領導的俄羅斯腐敗和物質主義盛行，也缺乏民主。曾兩度拒絕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向他頒發(fā)的獎項。但他仍在俄羅斯享有盛譽，特別是在普京上臺之后，得到了空前的禮待。當西方對普京的“反西方”和“民主倒退”政策深感憂慮之際，索爾仁尼琴卻對普京的政策表現(xiàn)出溫情脈脈的一面，甚至在他最后的兩三年里與普京保持著一種“互相捧場”的暖昧關系。這體現(xiàn)出索爾仁尼琴思想的復雜性，在《紅輪》中譯本里特別收錄了我國著名學者、俄羅斯政治文化研究專家金雁和秦暉合寫的長文《倒轉“紅輪”——索爾仁尼琴與俄國“分裂教派”傳統(tǒng)》，詳細分析了俄羅斯知識分子中“民主派”與“左派”的論爭，對索爾仁尼琴思想中的“向后看的反專制”的復雜性與特殊性給予了詳盡的闡釋，這將有利于我們客觀地了解俄羅斯宗教、文化的發(fā)展脈絡以及索爾仁尼琴的思想淵源，從而更好地理解《紅輪》這部曠世巨著。

從古拉格囚犯到諾貝爾獎得主，從流亡異域到榮歸故里，從赫魯曉夫時代具有破冰作用的中篇小說《伊萬·杰尼索維奇的一天》，到揭露紅色政權下非人道的集中營生活的《古拉格群島》，再到卷帙浩繁的歷史風云錄《紅輪》，索爾仁尼琴完成了他人無法完成的一生，苦難而輝煌。他以牛犢頂橡樹的堅韌毅力，應對監(jiān)禁、搜查、恐嚇、貧困、驅逐、流亡等等難以想象的艱辛磨難，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他的寫作?他說：“身處逆境時，我以永世的沉默屈從于命運的擺布，我永遠不可能讓雙腿擺脫地球的引力。我寫完了一部又一部作品，有的寫于集中營，有的寫于流放中……我只有一個希望：怎樣保住這些作品不被發(fā)現(xiàn)，與此同時也就會保全自己?！贝┬杏跉v史與現(xiàn)實的苦難深淵中，索爾仁尼琴近乎偏執(zhí)地書寫著歷史的真相，因為他無法從良心中抹去那些堆疊的鮮血、屈辱、恐懼和死亡，他拒絕在謊言中生活，他說“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在給諾貝爾獎典禮的致辭中，他堅定地宣稱：“一旦謊言消失，暴力也隨之裸呈，衰弱、無能，一觸即潰?！彼嘈盼膶W的力量可以抵制外在的暴力，消泯人和人之間的隔閡，加深世界各民族之間深入而公正地了解彼此的歷史，進而構筑一個美好而富有人性的人類存在的遠景。

在索爾仁尼琴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俄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知識分子從本質上來說，就是獨立思想、自由精神、反抗體制壓迫、追求公平與正義。薩義德認為真正的知識分子“特立獨行，甘于寂寞，秉持獨立判斷及道德良知，不攀權附勢，不熱衷名利，勇于表達一己之見，充當弱勢者的喉舌，保持批判意識，反對雙重標準及偶像崇拜等?！笨梢哉f索爾仁尼琴以他的一生踐行了知識分子的這一定義，令人感佩。連他曾經(jīng)的論敵薩哈羅夫也不得不評價說：“在我看來，盡管索爾仁尼琴的世界觀存在某些錯誤，但是在當代充滿悲劇的世界上，他仍不失為一個為捍衛(wèi)人類尊嚴而斗爭的巨人?！?/p>

(來源：《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