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我們接觸到某種真相:文學是通過選擇、神圣化和制度的合法化的交互作用來發揮功能的,大學在此過程中既是操作者,又是接受者。”福柯的話點破了文學與大學的關系,隨著大學文學教育和相應的文學學術話語的繁衍,現代以來的文學想象基本上被大學的文學話語把持著,他們越來越具有為整個時代的文學塑形的“能力”。
“盡管不斷地發生口角,這兩個機構(注:文學和大學機制)還是逐漸地關系越來越密切,趨于完全合流。我們很知道今天所謂的先鋒派文學只有大學里的教師和學生在閱讀。我們清楚地知道,今天超過30歲的作家就有學生圍上來撰寫研究他的作品的論文。”(福柯)文學的研究者越來越集中到大學的范圍內,隨著這個群體的壯大,一個帶有霸權性質的話語場就形成了,他們迅速把文學學術化、占領了文學的闡釋權、剝奪了這個場域之外的話語的合法性。大學的文學話語除了有目的地選擇文本與作家,來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定性,并通過文學史的形式合法化之外,還有一個更潛隱和更“高尚”的方式來控制文學,那就是福柯所說的“神圣化”。
“神圣化”是一個很復雜的心理機制,一方面把文學定義為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藝術形式,并通過各種話語分析它的本質,分析它與自由、靈魂、道德等普遍性價值的偉大關系,從而把文學與普通人、與自然、與本能、與直覺的距離拉大,建立起知識和理性的控制權力;另一方面,通過把文學學術化建立起與其它同樣學術化的人文科學的關系,然后大量生產概念、觀念等模糊的、神秘的話語形態,來為文學的神圣本質辯解。盡管這一過程很早就激起了作家們的反抗甚至詆毀,但最終他們還是和解了,即便他們的內心還是存有抱怨(因為他們感覺總是被曲解和肢解),可為了能讓自己和作品留在世上,他們只能合作,或者說,更多的作家參透了這一機制的原理以后,開始了迎合學院文學話語權力的創作,同謀共譫的諒解與合作進一步加強了這一“神圣化”的合理化色彩。
顯然,這種對大學的妖魔化并非是否定其作為人格塑造者、價值批評者和文化護衛者的神圣職能,只是隨著大學越來越依附于市場和政治權力,它的以上的職能已經逐漸被權力、利益消蝕掉。大學職能的扭曲與退化最為直接的受損者就是人文學科,而文學則是首當其沖的。像福柯所認為的,文學本質上是不及物的,“藉此我們能夠擺脫文學是所有思想的交流的終點和匯聚地這樣一種觀念。”但事實上大學把文學學術化的主要目的還就是通過灌輸文學容納、匯集各種思想的觀念,來繁殖自己空洞而乏味的知識話語,而背后的動機也愈來愈是“及物”的,最終指涉是權力、榮譽和利益這樣最為物欲的事物,“神圣化”只是一種手段。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神圣化”就是“歷史化”的一種主要形式,用以神圣文學的各種媒介都是“歷史的經驗”,而且是那些被剝奪了行動本能的經驗。在韋勒克的定義里,“文學是創造性的,是一種藝術;而文學研究,如果稱為科學不太確切的話,也應該是一門知識或學問。”作為知識或學問的文學研究雖然不能否認其帶有創造性的能力,但更能肯定的是它的這種顯而易見的求知本能使得它具備了“歷史化”或曰“神圣化”的最基本的條件,因為知識和學問最容易墮入以歷史修養為表征的“歷史學熱病”(尼采)了。
1990年代以后,知識分子被迫選擇了轉向,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的重要結果就是學術化越來越發達。盡管弊端叢生,但在這個過程中它已經具備了自我生成意義的能力,而且形成了一個個謀求共同利益的知識場域,這個場域的龐大就是以整個大學人文學科的發展和擴大為背景的。對于文學而言,它并沒有從這一愈來愈繁榮的學術化浪潮中提升自己的精神品質和行使自由的能力,反而成了種種虛假的歷史經驗的演練場,無論各種學術話語多么地喧囂一時,多么地有著表面的邏輯性和所謂的學理性,如果它不能激勵人們行使自由的行動,如果它僅僅是這個時代不斷惡化的心靈現實的注腳,那它就是虛假的、有害的,那所有使用和操縱它們的人都成為“道德上的殘缺者”、“知識的庸人”和“歷史學熱病”的患者。
“90年代或許更需要自我約束的學術規范,借助于一系列沒有多少詩意的程序化操作,努力將此前產生的‘思想火花’轉化為學術成果。這種日益專業化的趨勢,對許多缺乏必要的學術訓練、單憑常識和靈感提問問題的學者,將會是個嚴峻的考驗。”陳平原在1991年陳說的建議,很快在中國普遍化,但和中國許多問題一樣:用結果埋葬自己的初衷!“詩意”已經被文學的學術化驅除殆盡了,學術成果也已經浩如煙海了,但文學因此得到了什么了呢?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我們已經有足夠的理由來質疑1990年代初的“學術”轉向的合理性。這一轉向的心理基礎可以被標榜為知識主體從“天職感”到“志業感”的轉變,但“志業”最終淪落為“職業”,學術淪落為“為學術而學術”,它們自身話語繁衍的不遺余力與學理邏輯要求的不斷強化,禁錮了人們對詩意和靈感的本能性訴求,實際上只是成為知識分子掩飾自身懦弱和自私的遮羞布。因為回歸學術、甘于邊緣并沒有解決任何的精神問題和現實問題,這一轉向的“神學式”前提不攻自破,因為整個時代潛隱而巨大的墮落之洪流愈演愈烈,學術化使得知識成為枷鎖也成為溫床。
與此同時,1990年代以后中國的大學數量和規模以極快的速度增長起來,人文學科,包括文學在這一過程中也急速膨脹,這種膨脹為文學的學術轉向提供了空間和平臺,大學的文學教育越來越傾向于培養體制化、學院化的“學術人”,培養他們對知識的歷史經驗的盲信,所謂的學術規范越來越荒唐可笑,因為它除了箝制創造性和想像力之外幾乎喪失了一切合理性。但是,他們藉此也創造了自身最大的合理性,因為知識和理性經驗的累積已經保證文學的任何一種創作形式和任何一種學術研究方式都有可以闡釋的“意義”與“合法性”。大學擴招和學術隊伍的擴張已經為1990年代的文學教育留下了一個龐大的、蕪雜的文學研究隊伍,雖然這里面不乏富有建設性、創造性的學術思想和文學主體的產生,但相對于整個文學語境而言,這個“隊伍”越來越不具備叛逆性和創造沖動,越來越不知道什么是文學脆弱的自主性。或者簡而言之,1990年代以后大學的文學教育著力培養的是以歷史修養與學術修養為標準的“知識庸人”,這樣說盡管非常刻薄,一定程度上抹煞了它為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但是理性地觀察一下目前文學學術研究缺乏活力、僵化保守的現狀,就知道它所患有的“歷史學熱病”有多么的嚴重。這種癥狀在文學史、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廣義的文學教育方面都有顯著的體現,固然有體制本身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研究主體已經放棄了“反抗”,他們所從事的是不投入心靈的職業“寫作”,學術化為之提供了足以維持其基本表征的歷史資源和知識累積,而真正糾纏他們心靈的是與文學無關的、自私自利的生存問題,是工資、稿費、項目、職稱、股票、房子……“專家恥于談學術,作家恥于談文學”(韋伯),已經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宏大語境,與之相應的卻是專家和作家在玷污語言的尊嚴:侃侃而談的仍然是如何把文學“神圣化”,如何為文學規劃未來!而大眾體現的卻是對文學和文學研究愈來愈頑固的冷漠、誤解和不屑。大學對文學的“神圣化”僅僅是以“學術化”的虛假的知識沖動僭越了文學應有的品質與權利,它賦予文學的“神學”色彩無非是為自身的僵死提供一個歷史經驗的“盛筵”,為此它不惜把文學拋入知識的羅網之內。
在福柯那里,他推崇布朗肖和巴特對文學的“非神圣化”祛魅,但他似乎輕視了他所洞悉的“沉重的政治障礙”,他沒有想到一切“非神圣化”的行為都被“知識庸人”改造為再“神圣化”的一部分,都淪落為新的學術化資源;他忘記了“歷史學熱病”和“下流”的知識沖動的巨大胃口。1990年代以來唯一確定的事實是,我們擁有了一個無比龐大的文學的歷史,而且它仍舊處于一個不斷膨脹的過程中……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