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過年

20年走一回

過年，年年過。

可是，對我來說，回老家過年是一件奢侈的事。在逐漸模糊的記憶中，從1983年工作到現在，回老家過年一共只有2次。算上這一次，應該是第3次了。

我是警察，剛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人在基層，越是節假日工作就越是繁忙、責任越是重大。所以，只好一門心思的工作，加之父母的身體也很好，就沒有想到在春節里要回家探視孝順父母。沒想到，一向身體強壯的母親在1987年初竟一病不起，3月17日，68歲的母親就溘然長逝。母親是家，父親是山。母親不在了，家也就成了虛設。盡管后來不在基層工作，有了回老家過年的時間；盡管二哥一家、二姐一家，還是生活在農村。因為父親也經常來南京，有兩次父親還在南京跟我們一起過春節，所以后來就一直沒有再回老家過春節。

選擇今年回老家過年，不僅僅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思鄉情結的積聚。更重要的是，兒子在下半年就要參加工作，未來的時間里，兒子也會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所以，趁兒子現在還屬于我們，就一起回家過年吧。

說是回家，其實還不是真正意義的老家，而是徐州城里的大哥家。沒有了父母，大哥就是依靠。同時，二姐的二個孩子現在也安家在徐州。二姐春節也在徐州，是為她的兒媳婦做孕期護理的。這樣，只需要二哥一家從農村趕到徐州大哥家就可以了。我把想法在節前半個月就告訴了大哥，大哥聽后非常高興。于是，大年初一，我們搭乘動車，準時出發。

濃濃親情

動車一路快速前進，大哥的手機一路追來：何時上車？到了哪里？距離徐州還有多遠？以至于下了車，到了出口，還要告訴我說，他兒子在出口處接站……。

坐上侄子開的車子，只要十來分鐘的時間，就來到了大哥家。

剛剛下車，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侄子、侄女以及四五個孫子輩的孩子就歡喜的迎接上來。

在大哥有些局促的房子里，遞茶、讓座，我們三人的到來，頓時成為熱點。

大人的笑談聲、孩子的吵鬧聲以及電視機重播春節晚會的吵雜聲融為一體，混合成為了溫馨的親情樂章！

二哥的孫子是孫子輩中最小的小精靈。兩歲半的他，有著一個很是安靜、雅致的名字——張芷銘。小芷銘看到非常陌生的我們，有些羞怯、有些好奇的躲在二哥身后，瞪著他那雙亮晶晶的大眼，不斷地打量我們。二哥指著我，告訴小芷銘，這是三爺爺；指著LP，告訴小芷銘，這是三奶奶；指著我兒子，告訴小芷銘，這是小叔叔。聰明、靈俐的小芷銘，操著濃濃而口齒不清的老家話一一喊后，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很快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在酒店里，大哥預訂了一個兩桌的比較大的飯廳。老老小小一共21口人，圍坐在桌前。大哥的祝酒詞，盡管有些老套、鮮有新詞，但是其中包含的深刻寓意，還是讓我們感到了大家庭的溫馨、和諧與感動。

讓孩子們最高興的，當然是發壓歲錢。

我們給5個孩子，每人派發了一個裝著200元的紅包，壓歲錢包上的喜洋洋卡通形象，深深吸引了這些幼稚、天真的孩童。我知道，這些小錢其實算不上什么，但我更知道，這小小的壓歲錢，一定會在他們純潔、幼小的心靈里種下濃濃的親情。

驚喜

兔年吉祥，這是新年里最為流行的祝福語。這個祝福語最先在我家兌現了。

年初一晚，我們全家吃過晚飯從酒店回到大哥那有些局促的家里，二哥就接到了老家兒子的電話。二哥的兒子在電話里告訴二哥，他家的母豬下崽了。

聽到這個好消息，滿屋子的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我說，二哥在兔年發豬財。大家也都你一言我一語的又是玩笑、又是祝福！真是——好年好兆頭啊！

一旁的二嫂，當然又是高興，又是著急。后來她從二哥手里一把接電話，著急交代兒子，這樣、那樣……

二嫂不放心是有道理的：她是個勤快的農村婦女，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F在家里，除了養著剛剛生產的老母豬外，還有6個重量超過200斤的肥豬。外面還有6畝田要種、管。更重要的是，還要看護9歲的孫女、2歲多的孫子，整天忙得不亦樂乎。63歲的二哥，農忙時忙地；農閑時，則早出晚歸，就在附近打工。每天也有七八十元進賬，足以應付家里柴米油鹽的開銷。

二嫂交代了一遍又一遍，終究還是不放心，她打算初二一早就回去。她擔心他兒子照看豬的能力，她顧慮請鄰居在大年里照看，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大家勸她留下來，畢竟這樣的過年機會不多?？墒?，哪里拗得過顧家的二嫂。我無意間發現，當二嫂決定要回去時，她有些滄桑的面孔已經由剛才一朵盛開的花恢復成了風霜刻下的皺紋。其實，我知道，這一窩小豬，半年后就是大幾千元的收入，是二哥全家一年的希望哩！二嫂當然要上心了。

更加驚喜的，還有二姐一家。

她的兒媳婦居然懷了個雙胞胎，并且，據說還是個龍鳳胎，再過十來天就是預產期了。二姐已經來了一些日子。二姐現在的任務就是照顧好她未來的希望。

二姐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外甥，自己開了個公司，去年的經營還說得過去，平時也顧不得家里，所以，二姐的任務就更加的繁重，好在她媳婦的自理能力很強。

閑聊時，二姐的兒子一定要我為他未來的一兒一女起個名字，并且要求男孩的名字和女孩的名字必須要有關聯在一起的含義。

在我看來，起名字，當然是很難的。可是，在這個時候了，我不能掃大家的興。

好不容易，兩天終于憋出了四個字——名字誕生了。

我故弄玄虛的告訴我外甥：要起一個朗朗上口、寓意非一般的名字，其實要求很高，既不能和本家、親戚長輩的名字相沖、又不要和歷史上的壞人相合，還要立意高遠，語音相諧、節奏感強，更不能在諧音上有瑕疵；除此之外，名字還不宜冷僻……更重要的是一男一女的名字要關聯，真難死我這個老舅了。好在，老舅還是憋出來了。

如此這般一番之后，我和盤托出我起的名字：

男孩子的名字——道祐；

女孩子的名字——然淇。

公布了“謎底”后，我告訴外甥，“祐”、“淇”的含義，外甥頻頻點頭。不過，后來外甥還是不明白他要求兩個名字的關聯體現在那里。

我背了老子《道德經》里的一句話：“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p>

外甥頓悟。

大哥

回家過年，當然繞不開大哥。

一來是因為，目前老家只有二哥一家6口人生活，而大哥所在的城市，足有10多人，所以，到大哥家是可以集中更多過年人氣的辦法；二來是我們的父母都已經辭世，大哥是領頭人了。中國的文化傳統里，就有“長兄如父”的說法。父親是2001年去世的，大哥對我們——比他小的二哥、二姐和我，盡管沒有直接養育的恩典，可是，他還是盡到了做長兄的責任。

1981年，我走出農村之前，因為高考名落孫山，而不得不在次年繼續參加補習。這補習，當然要花費很多的錢。父母是農民，沒有收入，當然也沒有辦法供我的開支。我知道家里沒有錢，常常勒緊褲腰帶生活。但畢竟還有很多的硬性花銷，如吃飯、買書、學費之類。這些主要是靠大哥、大姐的供給。我走出農村后，依然需要零花錢、學費、糧票之類的開支。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大哥提供增援。

大哥對于家庭的貢獻無疑最大。他每次從城里回到農村，都把自己省吃儉用的工資，買很多的蜜三刀、羊角蜜、蜂糕以及很多不知名字的零食、糖果，直接帶到父母和我的住處，而不像別人奔向自己的小家。他一樣一樣的拿出來，告訴我們點心叫什么名字，拿給我父母和我品嘗。我最樂意按照大哥和父母的要求跑腿：把這些有著好聽名字、甜蜜蜜的點心，一家一家的送給周圍的鄰居，我興奮地告訴鄰居大叔大嬸、哥哥嫂子：“這是我大哥帶的，送給你們嘗嘗。”在他們的贊揚聲里，我屁顛屁顛的從一家奔向另一家。

大哥對待鄉村父老甚是熱情，尤其是他轉業之后。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每次回城里的時候，都是抗著一大卷鄰居們買好的棉布帶著到城里染色。鄉親們總是說，我大哥在城里染的布顏色正、不掉色。大哥每次都不厭其煩甚至樂呵呵的為鄉親們辦事。因而大哥在老家有著極好的口碑。時常，村子里的任何不相干的人，都可以在大哥家吃住三、五天，至于那些因為要看病的人，就更是理直氣壯的吃住在大哥的家了。他們的理由很是簡單：圖個方便。大哥真的為他們提供方便，還讓大嫂不時為病人送去好飯好菜補補身子。

大哥并不富裕。大嫂一直是做臨時性的工作，如在商場門口替人看自行車，晚上攬些手工，辛苦不說了，收入微薄，并且極不穩定。他們還有三個孩子，我父親也常常住在大哥家里。所以，大哥家的日常開銷很大。大嫂有時候就抱怨大哥的大方，不僅花錢，還要搭力氣。大哥也有道理：“都是親戚里道的，不能讓人家在背后罵咱！”簡單的道理，擲地有聲，大嫂也不便再說什么。

大哥的善良換來了鄉親們的贊譽，他們在老家常常提起大哥，總會說：“真是個好人！現在，這樣的好人越來越少了！”鄉親們有時把這話傳到大哥耳里，大哥總是平靜地回應說：“人活一輩子，不就是圖個好名聲嗎！”

大哥是個有點相信命運之說的人。實際上他近70年的經歷，還真是驗證了很多關于他的那些人生、命運的“說法”。

他是1965年的鐵道兵，當時部隊駐扎在濟南的齊河，很小的時候，我曾跟著母親去過。

大哥敦厚的為人、干練的作風和拼命的精神，深得部隊首長的賞識。他曾經作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參加國慶觀禮，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在那個時代，受到毛主席接見可是件光耀祖宗的喜事?；氐讲筷牶?，團部要調他到組織科工作。遺憾的是，當時正是十年浩劫高潮，農村的派性爭斗，讓他失去了第二年本來還要再一次參加國慶觀禮的機會。而調動工作之事，也因此擱淺。后來，部隊首長告訴他，是受到了老家派性的影響。而他們告狀的名義竟然是我家“和地主分子劃不清界限”，并且，他們的告狀信居然直接寫給了“林副主席”。

部隊收到這樣的“舉報信”，當然要快查、嚴查。可是，調查結果令部隊的首長哭笑不得，原來是：我爺爺的哥哥——我們稱之為一個“二老爺”的人，成分是地主。解放后，因為二老爺的兒子不在了，二老爺又不愿意和他孫子輩的孩子一起生活，于是，二老爺就跟我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就這樣，本來是個贍養老人的義舉，在那時居然成為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甚至是罪名。

部隊雖然為大哥洗清了“罪名”。但考慮到他的任何榮譽、提升都會導致那些人更瘋狂的告狀和“舉報”，所以，大哥在1970年就轉業到了工廠。

大哥說，那年老家的一個算命先生告訴他：“你一輩子沒有當官的命，有人拖后腿?！彼?，盡管后來多次變換工作崗位，大哥始終不愿意當官，他說，他更適合當一個勤勤懇懇的工人。

真的是這樣。在大哥退休的最后一個崗位，上級領導非要讓他當供銷科科長。那是物質奇缺的80年代，尤其是副食品供應高度緊張。很多人通過批條子、打招呼，就可以發財、發大財。而大哥，除了任勞任怨的工作外，不諳此道。包括客戶給他的好處，要么他義正詞嚴的拒絕，要么把物品折價返錢。因為大哥的正直，使得他的頂頭上司也“被”成為清廉的人。他的頂頭上司就不相信我大哥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上級機關調查了半年。這不查不知道，而一查的結果，大哥反而成為了在該行業上下都知道的清廉大好人。

退休后的大哥，也一直閑不住，他培養獨創了一種新的盆景，他說，這將要花費他后半生的全部精力。

他先是在自己居住的小區里秘密從事實驗。實驗成功了，他就跑到一個游人不多的公園里，和人家商量在一個閑置并且石頭、建筑垃圾很多的地方“開荒”。人家看大哥誠實、厚道，就沒有給他要租金。他自己開自己種自己收獲。然而，有一天公園關閉了，大哥的盆景面臨困境。

辦法總比困難多。大哥很快在郊區租到了一畝地。談判、征地、簽合同、蓋房子、開地、養盆景、種菜、養魚。一年下來了，大哥往返于城市與鄉村之間，過起了他的悠然生活。

大哥說，既然沒有當官發財的命，過屬于自己的生活最好！

如今大哥虛歲70了。剛到大哥家的那天，我分別用紙記下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二姐的生日。所以，初二那天，當我們拿著買來的蛋糕為大哥慶祝生日的時候，大哥一臉激動地說：“沒想到弟弟、弟媳能為我過生日！祝愿我們這個大家庭的每一個人，都好好的生活，身體健健康康！”

是的，還有什么比好好生活、身體健健康康還重要呢！對大哥如此，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