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讀完了——就在柳小草的女兒突然橫亙在面前,“漆黑中她的眼睛像是一條狼”,愕然地問道“你哭什么”時,《涅磐》就這樣完成了。反復在腦海中盤旋的,不是柳小草愛之深恨之切、前后半生溫柔與彪悍的強盛對比,不是作者搖著頭、滿臉淚水地抱緊小草女兒的良心問責,而是毫無道理地想到一部書的名字,雷德蒙·卡佛的那本成名之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你和她只是緣分,沒有婚姻。”《涅磐》里那位被作者視為“生命中的活佛”一般的親娘,在兒子那春風拂面般的愛情面前齊刷刷地砍了一刀。愛情只是沒有婚姻的緣分。這種浸滿了家長權威的預言式的判決,讓那在作者看來也許一生僅出現過一次的愛情光環不堪重負,不能更改,它很快就坍塌在現實生活所鋪就的道路之中。婚姻要在遺忘愛情的路途中惴惴前行,現實中的人們傷痕累累,等撫平那些舊創傷后,還得繼續掙扎在人海里。在上一輩的恩怨與現世需求之中,被冠之以“緣分”的愛情,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散發出生猛的青澀味,在不合時宜的世界里活該被漫長的時間和瑣碎到極致的生活所吞噬。
要命的是,偏偏擊潰愛情光環的,恰是別人的愛情。為了牽制自己的丈夫和盼盼她媽那段背離社會道德的不合法的情感,老兒子的親娘讓兒子迎娶這個在如意算盤里響聲最悅耳的一粒子——盼盼。這個充滿希望與信念的名字并沒有為所有當事人的人生帶來后半生的圓滿,這位無辜但形象模糊的女子,在緣分與婚姻的判決中毫不知情地勝出,沒有溫情脈脈,沒有苦大仇深,沒有詩意的明艷與命運打磨的刀斧之痕,她的命數像是一直都在被別人擺放:僅僅因為自己的父母而被擺放到老兒子的婚姻之中;因為丈夫內心無法釋懷的記憶被擺放到家庭之外。“離婚時心平氣和,我給了她一百萬算是賠償,兒子也給了她。”當年領取結婚證時的若無其事,多年來婚姻里的面無表情,并沒有讓她和丈夫清清淡淡地過完一生。“心平氣和”,這四個字是他們獻給過去纏繞在一起的婚姻生活最美好的闡釋,也是一個現世變遷中不愿表現出過多激烈表情的女子本該有的反應。不是每對夫妻都能帶著婚戒相守來分開時的坦然,正如不是每對夫妻都能在蒼老時依然十指相牽,用彼此間的輕聲細語訴說,相守一生不過如此簡單。這樣的輕聲細語,不屬于柳小草,不屬于盼盼,亦不屬于賈阿姨,不屬于可以輕易判決老兒子的愛情卻不能把握自己幸福的“親娘”。
本年度的第一個月份,法國龔古爾文學短篇小說獎得主布里吉特·吉羅在中國出版了他的新書,名字一針見血就叫《愛情沒那么美好》。在李治邦的小說《涅磐》里,除了盼盼之外,每個人的面孔都有掙扎的痕跡。世界上的每個角落里,都生長著一種生活。愛情存在與否,并不能決定一個人對于生活的感恩程度,很少有人會在經歷愛的過程中對所受的生活極度滿意,會在緊抓不放的幻覺中把超越言語之外的幸福娓娓道來。但是倘若這個光環散去,在它離散時就有可能掠走生命的樂趣和色彩。小說中的老兒子與小草分手之后,“進了家門,沖著鏡子,看著鏡子里的我,第一感覺是綠色的生命徹底結束了。”而柳小草則患上了抑郁癥,憤怒過,自殺過,抗爭過,無助過,最終不能不向生活舉手投降,為自己下了“嫁給誰都不會幸福”的結論。至于上一輩的情感,也在其母“辭世”、其父“撒手人寰”以及賈阿姨“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的控訴中難以畫出圓整的句號。愛情沒那么美好。它來時,恰如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句所言“是變了,徹底地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待它離去時,溫情蜜意絕不會留存片刻的色彩,只有一種感覺會永久地存在,哪怕就是疼本身。
在雷蒙德·卡佛那里,當人們在談論愛情時,興許談論的不過是一種記憶而已。婚后一直對初戀念念不忘的“我”,哪怕十幾年后,以來京參加國際攝影節為名尋找小草,或是幾年之后在小草的影樓隔墻觀望,“我”的意識中一直都有種惶恐,未見時對于“小草是否已經老得不成女人樣”的恐慌,見過后“那女的不是小草,小草不是這么風風扯扯的女人”的生硬而果斷的判斷,“我”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青春正好、初夏季節靜好地躺在草叢上、身上的曲線展現得淋漓盡致的小草;是那個倔強又溫順,可以為生病的“干媽”按摩洗腳、在溫水里泡西紅柿的小草;是清冽的夜空下,冰冷地說出“分手了就不要再聯系了,給彼此留個感情空間”的小草。時間飛快且又瘋狂地消逝,在多年的糾葛與牽念之中,究竟是自責與深愛在維系著這份長久的不舍,還是那段不可復制的舊時光本身更讓人難以釋懷?記憶有很強的生命力,可以讓人手持重燃愛意的火種,也可以讓難以割舍的意念一次次地走上追尋之路。但是,重走這條路是艱澀的,途中布滿了失望和不能承受之重。
正如小說結尾小草女兒的出現。生命如此短暫,人們能抱緊的,往往不是看不到摸不著控制不了的緣分,而是當下實實在在出現在你面前的陪伴你的人。原本只是想在狹窄的籠子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塊角落,然后停下來喘一口氣的“我”,卻陷入了不倫沼澤之地,尷尬、痛苦、難以言說、無法釋放,守著小草凄慘離世的消息與眼前懷中的女子,“我”能做的,只能是“腦子嗡地一聲,我開始哭,哭得很凄慘,滿臉都是淚水”。作者之意,似乎《涅磐》之名在此應題。“涅磐”這一著名的佛教詞匯,本身承載了太多的深意。在俗世眾生的理解中,歷苦難、獲新生是潛在其蘊意之中的必要部分。在小說《涅磐》之中,主要人物都經受了苦難的磨礪,但是能夠為讀者帶來明朗希望的“新生”,卻在小說的行文中鮮見蹤影。小草遺恨辭世,女兒以青春為籌碼賭著自己的命數,盼盼帶著兒子不吵不鬧地離開婚姻的枷鎖,“我”則“在黑暗中,試圖尋找清香”。無論是誰,都沒有投入到愛的懷抱,都找不到像懷抱一樣溫暖的地方。
盡管把一切希望寄于愛情,是件非常危險的決定,但我還是想用李治邦在文中的一段話來作為本文的結束:“我總在重復一個道理,就是人活著一定要專心地愛一個人,一直愛下去,不要間斷,不要見異思遷,這是世界上最享受的事情。男女之間的感情就是那么一點點兒,它不能再生長,用完了就完了。它像金子在沙子里埋藏著,不珍惜很快就被風吹沒了,吹沒了就不會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