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川,對川人來說是意味深長之舉,就像閃電滑出云端,隱伏著堅韌的騷動和激烈的詩情。在希臘神話中,巨人安泰的母親是大地之神蓋婭,只要安泰身不離地,就能源源不斷地吸取母親的力量。對川人來說,古老的盆地便是他們的蓋婭。
在歷史上,川人出川主要有東、北兩條線路,劍門、夔門便是兩大門戶。北線劍門道古時又叫金牛道或石牛道,通往陜西漢中。東線出夔門經長江三峽直達湖北,夔門又稱瞿塘關,兩岸嵯峨壯麗、氣勢磅礴的白甲山、赤鹽山形同兩扇巨門,滾滾長江從數百丈高的摩天峭壁下咆哮而過,江面最窄處不到50米。俗話說:一出夔門天地寬。對川人來說,夔門是混合著苦樂和夢想的象征之門,是實現飛升一躍的龍門,多得難以勝數的川人正是從這里走出盆地,肩挑日月,腳踏江山,化蟲為蝶,化魚為龍。
大才子的性情
川人留川磨成牛,川人出川驚海內。出川的時刻,就是出招的時刻。司馬相如、揚雄、李白、蘇軾、楊慎、李調元、張大千……有誰不是中國歷史上的一輪驕陽?
漢代第一才子司馬相如是成都的富家子弟,他好讀書,喜舞劍,善鼓琴,豐神瑰姿而才情高卓。當第一次出川前往帝都長安經過成都北郊的一座必經之橋時,他以一種舍我其誰的口吻指著橋說:“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汝下”(后人于是把這座橋叫作駟馬橋)。此去長安,漢景帝看上司馬相如的劍術,封他為武騎常侍。但漢景帝對詞賦毫無興趣,素以文才自負的司馬相如后來便稱病跟隨極為賞識他的梁孝王去了梁國,結交鄒陽、枚乘等文人雅士,寫出成名作《子虛賦》。不料梁孝王早夭,司馬相如只好返回成都。回到成都時,他原本富有的家境已沒落,連基本生活都難以保障,但他高曠閑散的性情并未因此而改變。一次,在臨邛富翁卓王孫家做客時,他以一曲《鳳求凰》琴挑主人家新寡在家的女兒卓文君,遂有“文君夜奔”、“當壚賣酒”之事。等到漢景帝死后漢武帝登上了金鑾寶座,司馬相如二次出川前往帝都長安的契機就在某天漢武帝讀到《子虛賦》時出現了,“鳳兮鳳兮非無凰,山重水闊不可量; 梧桐結陰在朝陽,濯羽弱水鳴高翔”,文學史上的司馬時代到來了。
詩仙李白未出川時,他同司馬相如一樣好觀奇書,喜弄長劍,頗有任俠之氣。20歲后,李白遍游蜀中山水,尤喜峨眉。公元725年,李白25歲時,他“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東出夔門開始了長達37年的游吟生涯。“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年輕的李白像一只英邁的出籠大鳥,充滿了自由高翔的壯思和喜悅。浮洞庭,歷湘漢,下江南,仕長安,進中原,隱山東,去夜郎……李白平生以大鵬鳥自況,縱意所如,而他的一生正是一次大鵬鳥漫長的逍遙游。邁出三峽后,他再也沒能返回蜀中故土。公元758年,58歲的李白因涉嫌永王之亂,被萬里流放前往夜郎,在巫峽時幸逢大赦,這是出川后他距離故土最近的一次。
北宋仁宗嘉佑元年(1056年)三月,春草萋萋,春花如映,在蓬勃的峨眉春光中,20歲的蘇東坡與弟弟蘇子由隨父親蘇洵北出劍門,萬里迢迢前往京都趕考。蘇氏兄弟順利通過秋季的初試后,又參加第二年春的殿試,四月十四日,兄弟倆雙雙高中進士。
此次進京趕考,眉山三蘇聲名鵲起。蘇軾兄弟正待平步青云時,卻接到母親在家鄉去世的消息,急忙和父親趕回家鄉奔喪。在此期間,他和妻子王弗過著尋幽青山、讀書綠水的蟄居生活。居喪期滿后,蘇家沿水路舉家遷往汴梁,他們從嘉州(今樂山)大佛下的岷江上船,一路飄出夔門。一江秋水向東流,蘇東坡把這次出川的浩氣化作了78首詩篇。此后,蘇東坡還回過一次四川,那是1066年四月,他的父親蘇老泉去世,他和弟弟辭去官職護送靈柩回鄉。服孝期滿后不久,蘇氏兄弟北上劍門從陸路返回汴梁,從此被拖入政治的旋渦宦游大江南北,再也沒有回過故里。
蘇東坡兼有耶穌所說的蟒蛇的智慧和鴿子的溫厚,他是大文豪、大畫家、大書法家、大哲學家、大美食家,是佛教徒、瑜珈士,是悲天憫人的士大夫,更準確地說,他是在廟堂上漫步的大地之子。44歲那年,蘇東坡出獄后被貶往湖北黃州,在這人生的低谷時期,他的人生境界反而猛然大進。他修筑了著名的雪堂,寫下了《前赤壁賦》、《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等極品之作。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他不必害鄉愁之苦了,因為故鄉已被他化入到本性之中。
四川高人執牛耳
齊魯多鴻儒,燕趙多壯士,江南多佳人,巴蜀多高士。歷史上,神秘主義與巴山蜀水相映發,常盛不衰。巴山峨峨蜀水泱泱,靈孕出眾多特立獨行的奇人,如嚴君平、趙直、法照、袁天罡、馬祖道一、趙蕤、陳摶、袁煥仙、李果真等。
成都人袁天罡是歷史上最著名的術數風水學大師,生卒年月已渺不可尋。據《舊唐書》記載,公元624年武則天出世后,袁天罡碰巧到過她家,為她看過相,預言她將成天下之主。公元633年,李世民仰慕袁天罡的盛名,把他召進九成宮擔任司管全國地理風水的火山令。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出川。據《古今圖書集成》記載:“唐貞觀中有望氣者上言太宗,觀測天文,西南千里之外有王氣。太宗令袁天罡測步王氣,由長安到四川,行至閬中,果見靈山嵯峨,佳氣蔥郁,其脈在蟠龍山,袁天罡在此處鑿斷石脈,水流如血,閬中人呼之為鋸山埡”。唐高宗永徽五年(654年),對閬中風水至為贊嘆的袁天罡再次來到閬中,在蟠龍山上筑臺觀天象,并定居在這里。不久,袁的摯友、另一個赫赫有名的風水學大師李淳風亦尾隨來到閬中,倆人一起縱情于嘉陵山水,死后安葬在離城數十里外的天宮鄉,兩墓相距3公里。他們合著過一本與《諾查丹馬斯預言》齊名的預言書《推背圖》,書中共有60幅預言圖,每幅圖附有隱晦的預言詩和頌詞,讓無數人百般揣測,似乎真能從中看到神秘的未來。
禪宗六祖惠能曾對衣缽傳人懷讓預言:“向后佛法從汝邊去,馬駒踏殺天下人。”這匹馬駒就是懷讓的高足馬祖道一。馬祖道一是四川什邡人,俗姓馬,出生于一個賣簸箕的窮家小戶。12歲時他在什邡羅漢寺出家,后到資州寧國寺處寂法師處修習“息妄修心”之法,學成后回到什邡。不久,馬祖道一走岷峨、出夔門前往湖南衡山,拜在懷讓禪師門下,后來接承了懷讓的衣缽,成為唐代影響空前的禪門領袖,史載他有“入室弟子一百五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百丈、南泉、大珠、智藏、歸宗等高僧都是他的弟子。
陳摶是繼老子、張道陵之后的道教至尊,五代至北宋時普州崇龕(今四川安岳縣臺鎮)人,也有人認為他是安徽亳州人或陜西華山人。但最能證實陳摶確系安岳人的是《宋文鑒》,這部書收存有陳摶親寫的《易龍圖序》,上面署有“西蜀崇龕陳摶序”七字。陳摶天資縱橫,15歲即精讀詩、書、禮、術數、方藥等經史百家之書,應試落第后,他懷揣著家鄉的一塊石頭開始云游四方求仙訪道。后來,在孫君仿、獐皮兩位隱士的指點下他前往武當山九室巖隱居修習道家內功。大約在公元936年到944年左右,陳摶返回四川向邛州天師觀的高道何昌一學習內丹精修之道。陳摶的后半生是在華山度過的。他的道學體系主要有無極圖學、先天易學、玄門丹學,著述有《指玄篇》、《無極圖》、《河圖》、《洛書》等十余種,對后世影響巨大。
二十世紀三次浪潮
歷史的妖刀宰割山河,坐盆地觀天的時代杳若黃鶴。在二十世紀,酷食辣椒的川人掀起了多次出川浪潮,如世紀初年的留學潮,三、四十年代的出川抗戰潮,八、九十年代的打工潮。狂飆突進的閃電下,人們領教到川人身上火辣的性情。
二十世紀初年,中國各地掀起了出國留學運動,四川雖偏居西南一隅,但很快就以高昂的姿態參與到這場新潮流中。1901年,四川首次派遣官派留學生,當時四川總督奎俊挑選22名青年才俊遠赴日本,每人每年發給200兩白銀作費用。1904年后,繼任四川總督錫良格外重視教育,當年便讓160余人出川赴日,并派出官員、士子13人赴比利時學習路礦技術。到1906年,官派和自費的川籍留日學生迅速增加到800余人,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當時有960名會員,其中四川留日生就占127人。民國成立后,日本仍是川籍留學生的首選之地,這個彈丸小國迅速崛起的奧秘,令滿懷民族主義熱血的巴蜀青年們怦然心動。川籍留日學生中,在歷史上影響較大的有鄒容、喻培倫、尹昌衡、蒲殿俊、吳玉章、張瀾、吳虞、王右木、郭沫若、張大千、戴季陶、張群、林思進等等。
1919年至1921年,四川掀起赴法勤工儉學熱潮,先后有二十批留學生遠渡重洋奔赴法國。到1921年底 ,川籍留法學生已達511人(其中女生14人),分別來自全省98個縣,約占全國留法學生總數的三分之一。川籍留法學生中,在歷史上影響較大的有鄧小平、趙世炎、劉伯堅、陳毅、聶榮臻、劉子華、李劼人、巴金、周太玄等等。
赴法留學生以學習機器、路礦、外語為主,赴日留學生則以學習師范、軍事、政法、警察、鐵路為主。除此之外,尚有許多川籍學生留學于歐美各國,如留學美國的晏陽初,留學德國的朱德、王光祈等。清末民初的這場留學浪潮,像熱烈的鮮紅色曙光,浮動著四塞之國的四川。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生死關頭,川人挺身而出。1937年8月7日,成都舉行了10萬人的盛大集會,呼吁立即發動全民抗戰守土衛國,9月后,“四川王”劉湘相繼帶7個軍的川軍出川抗日。據統計,八年抗戰,四川共征集出川兵源及后勤勞力300多萬人,在全國各省中出力最大,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李宗仁在其回憶錄中說:“抗戰八年,川軍的犧牲相當大,抗日衛國之功,殊不可沒。”川人用自己的血肉長城,為受難中的祖國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后,川人再次掀起“百萬川軍大出川”的滾滾洪流。這支百萬大軍是由原本因循守土的川農組成的打工族,他們襟山戴河席卷東西南北中,“道路是銀行,工廠是金礦,身無分文闖城市,回鄉蓋起新樓房”。當他們回鄉創業時,在帶回有形資產的同時,更帶回了農村發展所需要的現代觀念、實用市場信息和技術,并以自己的實踐撞擊著本土的農村改革之路。
即便經濟危機勁風疾吹,也依然沒有阻擋川人出川的腳步。出川的道路已不獨劍門、夔門,現代交通如蛛網密布,出川,已變得再稀松平常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