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更能出英雄

咱們有“亂世出英雄”的說法。這說法也確實不錯。每當亂世的時候，常常是如蘇軾所說的“一時多少豪杰”。秦末天下大亂，涌現(xiàn)出了陳勝、吳廣、項羽、劉邦、韓信等一大批英雄人物；東漢末年天下再次大亂，涌現(xiàn)出了曹操、劉備、孫權(quán)、諸葛亮、周瑜等一大批英雄人物，演出了一部精彩的《三國演義》；隋朝末年又是天下大亂，群雄逐鹿中原，演出了一部威武雄壯的《隋唐演義》；元末天下大亂，苦和尚朱元璋才得以橫空出世；明末天下大亂，李自成把個明朝攪得周天寒徹，袁崇煥也才能在抗清斗爭中大露崢嶸；清末天下再次大亂，孫中山、蔣介石以及“北洋軍閥”的一大批豪杰把中國鬧了個天翻地覆，毛澤東則成了最后的大贏家。看中國歷史上的英雄，幾乎都出現(xiàn)在亂世。就是曾國藩、李鴻章，要是沒有太平天國把清朝鬧亂，他們恐怕也不會贏得后來的名望。“草莽間自有英雄在”，但常常只有天下大亂，這些英雄才能嶄露頭角。天下不亂，他們很可能就會一輩子“老死牖下”或老死田間。

這樣說起來，是不是盛世反而出不了英雄呢？不，盛世更能出英雄，也更應(yīng)出英雄。但由于我們傳統(tǒng)理解的英雄都是指軍事方面和政治方面的英雄，認為他們才當?shù)闷鹩⑿鄣姆Q號，其他方面的杰出人物、成功人物都算不得英雄，所以盛世的英雄反而被忽視了。天下太平，沒有戰(zhàn)事，即便有軍事英雄，也“英雄無用武之地”，顯不出英雄本色來。天下太平，人家皇帝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邶埻ダ铮卫蔚乜刂浦謩荩l就是再有政治才干，人家不用你，也會把你的才干憋死。你要不老實待著，還可能有生命危險。所以，越是天下太平，越難有軍事和政治方面的大英雄。間或有，也是他運氣好，碰上了開明的君主。

但這并不等于天下太平就沒有英雄，就出不了英雄，更不等于盛世沒有英雄，出不了英雄。只是這時候的英雄通常表現(xiàn)出另外的本色罷了。

唐代是公認的我國歷史上的一個盛世。無論是初唐、中唐還是晚唐，都涌現(xiàn)出了車載斗量的杰出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不但是唐朝偉大的詩人，也是中國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是世界級的偉大詩人，他們與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偉大詩人并肩都毫不遜色。他們其實也是大英豪、大英雄。而他們能夠出現(xiàn)在唐朝，詩歌能在唐朝得到空前的繁榮和昌盛，被稱為詩歌的黃金時代，正是唐朝這個盛世結(jié)出的碩果。那是我國歷史上相對而言政治上、思想上、文化上、言論上最寬松、最寬容的一個時代，文人基本上可以放開思想、放開手腳去寫自己想寫和愿意寫的，即便如李白寫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這樣不與權(quán)貴、不與時代合作的詩句，也沒人批判他，更沒有把他打成“右派”之類。即便如杜甫寫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句子，甚至把批評的矛頭直指在華清池與楊貴妃尋歡作樂的唐明皇，也沒人指責他惡毒攻擊現(xiàn)實、惡毒攻擊偉大君主，把他打成什么“分子”。白居易的“諷喻詩”中的許多篇章直接批評朝廷的政策（如宮市），也沒誰封住他的嘴巴，取消他的寫作權(quán)。正是這種寬松、寬容（當然還有其他原因）造就了唐詩的繁榮，造就了以李白、杜甫、白居易為代表的一大批詩歌英雄。

在咱們中國的大朝代中，宋朝可能算是最衰弱的一個朝代了。但這是從軍事力量上說的。從經(jīng)濟力量上說，宋朝并不衰弱。《清明上河圖》就生動反映了北宋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而文化的發(fā)達，宋朝也并不亞于唐朝，因而又出現(xiàn)了一種文學新形式——詞的黃金時代，涌現(xiàn)出了以蘇軾、陸游、辛棄疾、李清照為代表的一大批偉大的詞人（實際也是詩人）英雄。這也是因為宋朝延續(xù)了唐朝在政治上、思想上、文化上的寬松和寬容，甚至比唐朝還寬松和寬容。宋神宗趙頊重用王安石變法，蘇軾寫詩批評、嘲笑變法，也不過只是被貶到外地做官，并沒有被取消寫作權(quán)。陸游、辛棄疾都以詩批評過南宋朝廷的“和戎”政策，朝廷也沒有給他們定一個“誹謗朝廷罪”；李清照前期的作品大都是兒女情長的“靡靡之音”，也不見道德家對她的嚴厲道德審判。正是這種寬松、寬容成全了蘇軾、陸游、辛棄疾、李清照等一大批文人英雄。所以兩宋在軍事的國力上并不強盛，但在經(jīng)濟的、特別是文化的國力上一點也不衰弱。歷來不把兩宋評為盛世，是緣于評價的標準。當把是否能夠稱霸、是否能使“四夷來朝”、皇權(quán)是否“家天下”、國家是否“大一統(tǒng)”作為標準的時候，宋朝自然算不得盛世了。但如果從當時老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出發(fā)、從當時社會的寬松環(huán)境出發(fā)，說宋朝是盛世其實也并不過分。宋詞的繁榮和發(fā)達就是這盛世的一個標簽，也是宋朝的光榮。至少，我們寧肯生活在宋朝，也不愿生活在江山一統(tǒng)的秦朝，不愿生活在被許多人稱為盛世、但也是“文字獄”盛行的清朝康乾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