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金戴銀地走過抗議示威的人群,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噩夢了。”
《欲望都市》中的女星莎拉·杰西卡·帕克在2007年金球獎頒獎的前夕曾顫抖地對記者說出這番話。所謂“抗議示威的人群”指的正是美國編劇工會。大多數明星和“欲女”一樣,選擇缺席金球獎來支持編劇罷工運動。這可急煞了主辦方和好萊塢的老板們,和他們一樣焦慮的還有阿瑪尼先生——他事先為獲得最佳女配角的凱特·布蘭切特量身定制了一身昂貴的黑色鑲鉆禮服,光租一晚就要2萬美元,彼時女星已經懷孕4個月,禮服時不我待。本是一筆名利雙收的買賣,可誰會料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紅地毯傲慢地鋪張在星光大道上面,卻寂寞得無人喝彩。因為編劇的罷工,不僅整個好萊塢停頓休止,連金球獎的主持人都無話可說——沒有人寫串詞,原本4個小時的頒獎禮變成了半個小時的新聞發布會。NBC電視臺失去了獨家直播權,E!頻道和美國電視指南網見縫插針地派了轉播車前往,三家電視臺各自搶占機位,男女主播展開了快速念新聞大賽,搶在別家之前宣布獲獎名單。
你也許會不解,編劇罷工關演員鳥事啊?殊不知,美國編劇工會和演員工會是一個鼻孔出氣的。為了支持友鄰編劇工會罷工,美國演員工會禁止所有會員出席電影頒獎禮。團結的力量再加上盟友的配合使得編劇的此番示威最終以好萊塢老板的妥協而圓滿地落下帷幕。當編劇們高舉“V”型手勢的笑容出現在報紙頭條上的時候,整個社會都松了一口氣。大洋彼岸這頭的中國編劇們看了金球獎被翻譯得亂七八糟的滯后轉播之后,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羨慕嫉妒恨,這種復雜的心情攪拌在一起,萬語千言,一言難盡。只得感嘆美國編劇的好福氣。
殊不知,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回望美國編劇的奮斗史就會發現,這個群體并非天生強大。歷史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救世主,無組織無紀律的散兵游勇注定會因為力量的無法聚攏而不斷受到欺辱。所以這才有了美國編劇工會。你別小覷了這個民間組織,美國編劇的權益可全仰仗它了。上世紀80年代它曾經策劃了一場歷時5個多月的罷工運動,讓好萊塢的金庫流失了整整5億美元——別忘了那是美國的80年代,算上通貨膨脹,那可是一筆天文數字。此次罷工運動不是夢工廠或米高梅拖欠編劇稿費,也不是斯皮爾伯格或卡梅隆盜用編劇勞動果實——說出來別覺得矯情,編劇訴求的主題是想從家庭錄像帶的版稅中分一杯羹——別忘了那是美國的80年代,民主意識和法律保障已經完善到了2011年的中國仍未達到的程度。
2000年的時候工會又發起了一次小規模的罷工,抗議的是影視劇瓜分從有線電視獲得的收入時把編劇給忘了。離我們最近的這次罷工則是編劇們想從DVD、手機播放、網絡視頻,以及一切其他數字傳播方式中分到自己應得的利益。這三次罷工運動,在中國編劇看來,竟有些像撒嬌了。因為你很難讓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舌頭去仔細分辨乳酪蛋糕的細膩程度。
那么中國當代編劇的生存境遇應該對照歐美的哪一歷史階段呢?
可能是拿破侖一世,彼時的編劇是一種十分卑微的職業。劇場老板們給了他們一個綽號:“舞弄鉛筆的笨人”。這些笨人的工作室就是劇場后臺面暗無天日的小黑屋。三五成群的編劇被老板鎖在里面,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每當老板踱步至小黑屋的窗下,發現“笨人”們并沒有努力工作,就會斥責他們“騙子”!
把上面一段話中的小黑屋換成賓館、笨人換成傻X,簡直就是中國當代編劇的生存寫照。如果有時光隧道的話,讓拿破侖一世的編劇穿越到21世紀的美國,他們一定痛恨自己生不逢時,于是再也不愿意被打回歷史。還有比這更悲催的事嗎?中國的編劇明明是和好萊塢編劇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卻要重蹈拿破侖一世的覆轍。
楊步亭曾經說過,“盲目樂觀無助于中國電影的發展。中國的電影產業和美國的電影產業的差距,保守說還差十年。”中國編劇和美國編劇比起來何止差了十年?簡直差了幾個世紀。或許我這種說法乃至調侃式的對比有失公允,但是當大環境沒有做好準備時,個人單方面的努力顯得徒勞而無能為力。
不過沒關系,我們是正在崛起的大國,我們有這么多人口,人民又如此勤奮,我們已經保持了30年的高速增長,非常可能再將這個紀錄保持30年。我們有那么多的電視臺,我們每年的電視劇產量世界排名第一,追趕起來根本不是問題。眼前就有一條別人走過的捷徑供我們參考。編劇是電視劇的基層建筑,如果編劇都能攜起手來罷工,眾志成城,氣勢如虹,一定能取得最后的勝利。
事實果真如此嗎?對此,我抱以審慎的悲觀。作為個體,在維護自身權益的道路上,我們只能沿著既定的框架,被“體制”這只機械手推推搡搡著往前走。我喜歡的埃德蒙·柏克有一個著名的觀點:自由是什么?它是不同的社會力量彼此制衡時,下面留出的那片空間。一個社會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沒有人擁有絕對權力,政治權力、商業力量與新聞輿論彼此制衡,相互令對方不安。但遺憾的是我們整個社會為編劇預留的這片空間非常狹窄。我們不可能效仿美國編劇走街串巷,抗議示威。中國的編劇唯一能一吐為快的地方,大概只剩下微博這一畝三分地。不過沒關系,只要虛擬的網絡能獲得實體的關注,也不失為一個曲線救國的良好對策。
只要編劇能守住微博的陣地,足不出戶,集體罷工,那些導演和演員無論多么大牌,無論平時如何飛揚跋扈,屆時也無不歇菜傻臉。無米下炊,你就是天下神廚又能如何?難不成還給觀眾上一道“皇帝的新裝”?
怎么樣?很解氣很給力吧?可若當真實踐起來,又一個難題接踵而來:我們該如何動員全國的編劇上下團結?首先我們沒有工會,就是臨時湊一個,萬一對立面用糖衣炮彈腐蝕工會的領頭羊,或者重金收買個人分子漏夜寫戲,屆時我們該怎么辦?換句話說,我們能想出如何有效的管理方式令中國的編劇們即使堅壁清野,也能萬眾一心?
學者肖知興寫過一本管理學的專著:《中國人為什么組織不起來》。這可不是一本被擺在書店“成功學”書架上的諸如《如何賺到第一桶金》、《羊皮卷生意經》或《狼性管理學》之類的地攤文學。肖知興自覺地將自己置于一個更漫長和廣闊的傳統之中,先深入淺出地闡釋中國人的國民性,繼而再提出管理屏障的理論書籍。
從魯迅到柏楊,國民性的弱點一直是最激進的知識分子批判的對象;而管理學則像從前的哲學、文學、物理學一樣,是中國人理解自身困境的某種角度。梁啟超一代會對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憂心忡忡。進入21世紀的我們在經歷不同的政治、社會制度的實驗,告別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壓迫之后,卻依舊是被孫中山哀嘆的“一盤散沙”的中國人。臺灣作家龍應臺不無感慨地說,她依舊在呼吁著梁啟超100年前的呼吁。啟蒙運動100多年來一直只是精英分子的一廂情愿。
和一盤散沙相比,美國編劇工會卻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地把全國的同行業者牢固地組織在一起。基層建設決定上層建筑。一旦罷工,所有好萊塢電影和美劇工坊,甚至電視臺的脫口秀節目都處于不可調和的癱瘓狀態。美國的編劇不再只是舞弄鉛筆的笨人,大局當前,他們手中的筆桿像武士的佩劍一樣,時刻準備著劍拔弩張,決一死戰。中國的編劇們能如此整齊劃一,堅持到底嗎?
你也許會憤怒地對我說,別老是吃里爬外,自家內訌。中國駐外的大使館被炸,釣魚臺被日本人侵占,甚至家樂福支持藏獨之后,全國上下不是一片討伐與抵制?我們中國人怎么就一盤散沙了呢?
這個……那好吧,我再退一步。假設中國的編劇真能上下一心地緊密團結在一起,那么此番罷工是為了爭取什么?(注意是爭取,不是抗議示威或深情地呼吁。)按常理應該先爭取錢:編劇稿酬必須占到總投資的10%,可國內電視劇的一線編劇其身價絕對超過了這個比例。再爭取社會地位:金雞百花以及大學生電影節必須重設編劇獎,可這些獎的公信力以及影響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嗎?最后爭取政治權利:中國電視劇全面推廣編劇中心制。如果可以實現,那真成了以一制百的丹書鐵卷。
電視劇和電影不太一樣,不會強調明星、場景、宣傳等因素,反而是過分依賴劇本,因此許多國家的電視劇都是實行編劇中心制。遠的不提,就拿友鄰韓國來說,優秀編劇是電視劇成敗的不二法門。他們可以挑選演員、導演,負責拍攝過程中的所有事務,甚至獨自制定從主角到小配角的各種角色,連外景場地都是他們說了算,其影響力貫徹整個制作始終。收入和中國編劇相比,自然不能同日而語。韓劇《On Air》中有一句臺詞,“我每創作一集電視劇就會有2000萬韓元(折合人民幣約11萬)稿酬進賬”。這實際反映了韓國編劇真實的收入狀況。不僅如此,除稿酬外,編劇們還可獲得分紅。著名編劇的薪水甚至高過明星。對于劇本的修改,編劇也是極有權威:沒有編劇的許可,導演不能擅自修改劇本,演員也必須一板一眼地背臺詞,不得妄自篡改。
看上去很美,那么在中國可以實行編劇中心制嗎?
前一陣子編劇汪海林和制片人張紀中曾經就誰是中心制發生過隔空舌戰,卻不知兩年前,《功夫熊貓》的編劇伊森就說過,“中美兩國國情不同,美國現行的編劇中心制在中國行不通。美國電視劇的制作流程是編劇先寫出幾集劇本,由電視臺播出一部分,如果收視率好,就可以一直播下去。電視劇只要一直播下去,就需要不斷用故事去填補電視臺預留出的時間,負責制造故事的編劇就非常重要了,所以美國電視劇制作實行的是編劇中心制,編劇說了算”。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中國電視劇的制作就像一個工程,制片人就是那個項目經理,要負責電視劇的立項,找編劇、導演去執行,還要負責電視劇的資金以及銷售,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制片人中心制。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于,無論是編劇還是演員,若想在一部電視劇中學控絕對話語權,必須照顧到制片的角色。圈內有口皆碑的勞模張國立便是一例。集編劇、導演、制片、演員于一身,他像個農民一樣從播種到收割一肩挑,一部戲下來錢也全裝自己兜里了。
所以編劇若想在搖筆桿之余,手握權力的指揮棒,必須得擔任制片的角色。這雖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任務,但也不是說不能完勝,殊不知,國內的很多編劇早已實踐了這條路。比如《女人的村莊》的編劇兼制片張繼;控制投資做制片人的“奮斗”代表石康;《愛情公寓》的汪遠更是集編劇、導演、制片人于一身的大拿。隨著中國電視劇產業化的不斷發展,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電視劇的編劇中心制會取代今天的制片人中心制,這可能是除了編劇罷工以外,最適合國情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