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下午茶時光

以前南方的冬天，曬太陽是人們每天的固定“節目”。那時家居老大爺老太太們沒有獲得古銅膚色、增進維生素D和補鈣這些時髦需求，無非想取個暖。南方無暖氣且濕潤，室內室外都冷氣沁膚，久而久之，全身都浸透了發青的陰寒。所以見了好晴天，大家都趨之若鶩。

曬太陽最好的地點諸如屋檐房頂，都被貓狗們占據。人不及貓狗身手敏捷，所以只好在門前或院里閑坐。曬太陽的好時光是午后，午飯吃罷，打著飽嗝端出藤椅，在陽光底下搖著。

曬太陽不同于乘涼，用竹凳者少，大多是好的藤椅。老人們擱上棉墊，收拾得暖融融軟綿綿，出來坐著。趕上天冷時節，怕冷的老太太和小孩子會穿上不合身的軍大衣，抱著熱水袋。有貪享受的老人家，要人幫忙搬出一張大紅木椅子，瞇著眼挑準陽光角度，擇定位置坐下來，襯墊等收拾好，一勞永逸地仰倒，手指扣扣椅背，還不忘黯然銷魂地吁一口氣。

日影游移是件慢而悠長的事，于是曬太陽也有了很多助興節目——比如下午茶。平民曬太陽時的下午茶很簡易，一個大玻璃杯或大保溫杯，里面滿是深色茶水。這樣的茶通常不太香，苦中帶甜，味沉，但很消食。武松說景陽崗下的酒“有氣力”，平民的下午茶通常也“有氣力”。清淡的好茶大多在碧紗窗下幽幽氤氳，很少會被帶到陽光底下來。小孩子不分茶好壞，抱著深不見底的保溫杯喝兩口茶，全身就都暖洋洋起來。陽光下面，茶幽綠泛黃。

曬太陽時用來佐下午茶的吃食，干練而簡單。最常見的有兩樣：自家曬的青豆和干筍絲，以及帶殼的花生米。青豆和干筍絲因為口感脆韌且味不夠重，因此很容易吃順了口。有的孩子吃多了青豆喝多了茶，到晚飯時肚子飽脹毫無食欲。帶殼花生比青豆好一些，多個剝的過程。邊剝花生邊聊天，比嗑瓜子兒少些上火的顧慮。能遇到剝來順手入口又脆的花生和暖茶，就能成就一個非常愉快的下午了。

冬天冷，因此除了賣早餐的小販，大家都愛偷懶。賣吃食的看準午后大家曬慣太陽喝下午茶的時光，慢悠悠騎著小三輪過來。賣酒釀的喊“酒釀要伐”；賣麻花的和油馓子的常是一家，車上放著吃食蓋著白布；賣白切羊肉的就顯得腰桿硬一些，儼然有別于其他賣小吃的。買了白切羊肉喝茶的人不多，大多數是主婦們順手買了，等著回去做晚飯。饞的小孩會把買來的甜酒釀吃掉小半碗，就勢醉醺醺兩眼似開似閉，被女人們裹上大衣安放在椅子上睡著了。

仔細想來，我小時候許多的花生、馓子、蘿卜絲餅之類小零食，都是秋冬午后陽光中消磨掉的。冬季早晚冷，沒興趣吃生冷零食，長輩又老念叨油膩的東西多吃不好，要用茶水刮油。所以下午茶時光，最適合喝茶吃小吃了。現在想來，配午茶的東西大多沒什么奇妙和玄虛，用當地話說，叫“吃個熱鬧”。花生和青豆是脆的，耐嚼；馓子長條，吃起來噼里啪啦地響。到三四點，陽光略弱一些時，茶水喝得肚子空，就有權去買個油煎餅吃。油煎餅面和好，過油炸得凹凸鮮明，卷個雞蛋就一下子奢華尊貴了。小孩子吃餅時總是要被灌茶，因為“太油了，快喝點茶消消”。

小孩子們一味饞嘴貪吃，而上些年紀的，曬起太陽就從容得多，話說得慢，茶喝得慢。有下棋或打牌的，不過很少。大多數人都半閉著眼睛，偶爾遞幾句話聊天，在陽光下伸伸脖子舒舒背。他們大多半睡半醒，每當醒起來，就喝一口像陽光一樣溫暖的茶。到黃昏時陽光弱了，主婦們回家做飯，一會兒熱火朝天的魚肉香味出來，老人家們慢吞吞收了椅子，在暮色里回家。那時我小，性子急，總是在下午茶開始時就一氣兒吃光了花生，跑去吃了油煎餅，用裹煎餅的油紙反過來擦了擦嘴，回來喝一氣茶，然后就覺得困到心頭，就在陽光下睡著了。周圍明明亮亮、暖暖軟軟，依稀有許多貓，在屋檐上跟我一樣懶洋洋地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