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近年來,中國各類宗教信仰的復蘇一直都是在兩個層面展開的,一類是真正地將信仰根植于生活,用于靈魂安頓,這類信眾多集中于大城市,富人和精英階層;另一類出于一種功利性的目的,希望通過信教而得到神的庇護,免除災禍,祈求平安、財運、地位。這種精神依戀和神靈庇護的需求,從來都不是儒家所提供的。“如果說宗教本身可以劃分為關于群體意義建構的宗教與關于個體生命救贖的宗教的話,以此岸和社會關注為重心的儒家顯然屬于前者,而基督教則是后者的典型。”陳明說。
今天的儒家所呈現出來的面貌是拒蕓蕓眾生于千里之外的。以曲阜為例,無論是傳統留存下來的孔府家廟,還是近年來修建的各種各樣的儒家建筑,從建筑形態而言,無不是森嚴高聳的官府式建筑,從日常功能來說,多是建起高高的圍墻,設立保安,收取門票,與一般公眾毫無干系。
“漢代以后儒學確實在與政治結合過程中產生了許多問題,后來更形成諸多弊端,儒學的官學化造成了‘官氣十足’。”陜西師范大學儒學研究所所長韓星說,但這只是儒學在政治方面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而且歷代的大儒一直在努力通過回歸先秦孔孟,弘揚儒家的真精神——人文理性精神,也就是今天所說的以人為本的精神,這種精神已經成為一種可貴的政治文明傳統,在這種精神價值的影響下,我們的傳統社會雖然沒有現代程序民主,但有民本思想可以與現代民主接榫。
事實上,在10位學者的聯名反對信中,同樣提到,曲阜建造基督教堂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時下基督教在中國的熾熱,而在于中華文化主體性的挑戰。當務之急,是激活孔廟(文廟)等傳統儒教道場的信仰功能,徹底擯除其現行商業和旅游的色彩。須知,古今中外尚未聞有任何一個國家與民族,其宗教信仰場所由文物部門或旅游部門把持,并向前來朝圣禮拜的人們收取門票費用的做法。
信仰的競爭
雖然官方的表態已經讓曲阜的教堂風波逐漸歸于平靜,但網上簽名支持10位學者反對建教堂的各界人士依然在滾動增加,熱度不減,儒家學說生命力之頑強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不過,在陳明看來,文化本身應該無所謂沖突,只是與利益交織。韓星也認為,中國歷史上,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例宗教戰爭,黃巾起義、太平天國都不過是用迷信包裝的世俗戰爭。因為沒有宗教偏見,沒有宗教戰爭,使得各種宗教傳進中國后,爭斗鋒芒都被過濾,進而相互尊重,彼此共存。
今天所出現的爭論,與民國初年梁啟超建立孔教會一樣,更多的是出于對中華文化主體性的焦慮,所做出的本能反應。“雖然不至于有什么劇烈沖突,但在未來若干年,中國社會肯定會上演各種宗教文化的競爭。”韓星說。
中國正在進行著的道德建設,是一場在全球化過程中的道德建設,與早已建立了科學傳播模式的基督教相比,孔子那些極具宗教魅力的言行、思想和人格,在現代化進程中,如何傳播,怎么運用,都還是沒有答案的大課題。
在曲阜采訪時,記者認識了一位以儒學傳播為己任的民間人士段炎平。2005年,他建立了曲阜儒者聯合會,致力于培養一批青年國學人才,“也就是培養儒學自己的經師,就像基督教的牧師一樣,脫離生產,專事講經。”段炎平說,儒學傳播最大的問題不在于缺乏研究者,而在于缺乏傳播者,將講經布道作為職業的一群人。
2010年,段炎平終于在全國范圍內招到了第一批18名全日制學生,多是在完成義務教育后,放棄了繼續讀書的打算。“他們的家長更多的是將我這里看成是一個職業學校一樣。”段炎平說,畢業之后,他們要么自己開設私塾,要么就去做書院老師,這類的社會需求已經越來越多,找工作早就不成問題。不過,記者詳細了解后也發現,這18名90后一代的學生,家境條件大都比較優越,事實上并無謀生之憂。
段炎平的書院就設在孔府旅游區外不遠處的一所破房子里,18個學生日日讀《論語》,誦儒家經典,嚴格按照孔夫子的教導起居學習,每年有專門的時間四處游學。
“這么大一個國家,總共才招到18個孩子。”這讓段炎平有點難過,不過,明年報名的已經超過30個了。在段炎平看來,信仰的競爭不該僅僅停留在口水式的爭論中,儒學的傳播不是廟堂之高的宏大爭論,而應該回歸民間,深耕基層。將孔子那些樸素而溫暖的生活態度最大范圍地傳播到民間,根植于民眾心中。
記者離開曲阜的那個下午,正是圣誕贊美歌會的最后一天。豐宗潔在那個簡陋的臨時教堂中,帶領著信徒高聲贊美耶穌,贊美歌穿越圍墻,回蕩在荒涼的魯南鄉村。圣三一堂的奠基石已經被周圍建筑工地飛揚的塵土遮蔽得模糊不清。段炎平也在他的陋室中,教孩子們讀《三字經》、背《論語》、彈古琴、頌古樂。他們都不大聽得懂那些事關文明沖突的宏大爭論,但是,信仰正在真切地成為中國人的問題,人們的選擇與爭論無涉,與權力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