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出家人,四大皆空,穿則緇衣素袍,食則瓜果蔬茹,飲則淡水清茶,居則僧房繩床,青燈黃卷、木魚念珠相伴終日。一座伽藍,即是一方凈土,人世間一切的是非紛擾都被隔在了幽深的花木之外,離群索居,六根清凈,更遑論“情”字?僧皎然雖為佛門弟子,自是熟諳四諦八苦,但他并沒有完完全全地“出世”,而是因喜茶愛詩,和一群沉浮于紅塵或半官半隱的士大夫以及隱士之間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亦士亦隱的陸鴻漸便是與他詩茶往來最多的密友。
《春夜集陸處士居玩月》這首詩,先不看內容,單憑詩題就可以繪成一幅畫。春和月,這一時序與天體的自然組合,幾千年來都一直在浪漫著文人墨客詩意的時間生活,一首被譽為“孤篇橫絕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將人們引入了月共潮生、月皎花妍的清朗澄澈之境界。同時,一句“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見月?”的天問也道盡了宇宙人生的真諦。相較之絕唱《春江花月夜》,皎然此詩肯定是“侏儒”,但以閑情意趣論之,卻有可圈可點之處。
約在大歷十年(775年),遭貶湖州的顏真卿贊助鴻漸在湖州城郊西北的青塘門外建成了新宅。但究竟是否是青塘別業,我們還不得而知,學界還尚存爭議,一說在湖州,一說在義興(宜興)君山。然而,不管怎樣,皎然曾多次赴新宅訪鴻漸絕對是鐵的事實。春夜里,花香彌漫,一輪娟娟素魄,暾暾清輝,給綿遠的群峰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白紗。一座新落成的宅院,雖無法與王維的輞川別業相提并論,但四圍茂林修竹,草木陰翳,隱匿在群山環抱之中,確是別有洞天。門簾上,映著月光投射的花影,風吹簾動,香飄影移。皎然與鴻漸撩開門簾,舉頭對月,凝望月穿云間,眼前這一片無限清景,如酒母般醞釀出了皎然胸中清醇甘美的詩性。遁入空門的生活,孤清而枯寂。在清凈的佛堂禪房,對著一尊古佛打坐參禪,檀香裊裊,佛經梵唄,早已凈盡了我的塵緣。而你是一個看慣世情冷暖卻饒有情趣的居士,邀我來到你的新居,與你一起賞花玩月,這一番清麗的情致融化了我這顆不食人間煙火的心。一扇寺門,里外兩個迥異的世界。日出日落,冬去春來,日復一日,任憑時間兀自流逝,季節兀自轉換,我的生活依舊。縱有良辰美景,我亦無心無情,似一口枯井,沒有任何波瀾。
詩人在詩首詩尾均提及“忘情”,他真的就能完完全全地忘情嗎?不見得。為了賞花寧愿等到天亮,這種天真浪漫的意趣,分明是墨客騷人所想所為。再比如,他說“西林可是無清景”,寺院中可惜沒有這樣的清景,此話出自凡夫之口還情有可原,出自一個釋子之口就有些“不正經”了。據《唐才子傳》載,皎然“性放逸,不縛于常律”。可見,他流露真性情、玩月玩得忘情才是真實的皎然。
鴻漸住進新宅后,皎然就是他家的常客了。他還經常和一群詩友去陸羽家雅集。早在鴻漸新宅落成時,皎然就和兩個“公務員”——前殿中侍御史李萼和姓李的判官前去慶賀他的喬遷之喜。
素風千戶敵,新語陸生能。借宅心常遠,移籬力更弘。
釣絲初種竹,衣帶近裁藤。戎佐推兄弟,詩流得友朋。
柳陰容過客,花徑許招僧。不為墻東隱,人家到未曾。
——《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陸處士羽新宅》
茶朋詩侶會聚,飲茶作詩自是少不了的“節目”。才華橫溢的皎然,張口就來,首兩句是詩化的“恭維話”:你這純樸之風,哪怕是千戶也難與你匹敵,你的賢能是這里有口皆碑的佳話。其實,鴻漸的儉樸和才能,皎然說得一點也不差。鴻漸他自幼是棄兒,被智積禪師所收養,清苦的佛門生活以及離寺出走后賣藝獻唱的生活經歷,如蚌中的沙礫,日積月累成了他“精行儉德”的珍珠。因而,他借住朋友之宅時,心里每每感到不安,總感覺會給人添麻煩,以至于他在移籬搬家時顯得特別的積極。而鴻漸雖為隱士,在詩賦以及音韻學上都頗有造詣,深受時為湖州刺史顏真卿的賞識,曾邀他入幕府參編大型韻書《韻海鏡源》。因此,像他這樣德才兼備的益友實屬難得,無論執戈從戎抑或執筆作詩,為武為文,他都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但是,儉素歸儉素,鴻漸新宅周邊的環境還是蠻有味道的,帶著些許人情味,又帶著些許禪意。陽光下,新扎的籬笆顯得富有生氣,冉冉翠竹,迎風搖曳;青青藤蔓,盤根錯節。濃密的依依柳枝,遮擋了滾燙的陽光,垂下了清涼的柳蔭,留住了過客的腳步;清芬的款款花木,植滿了幽深的小徑,勾起了僧侶的禪心。四圍幽僻,隔離了人煙與聒噪。這便是鴻漸卜居而隱之地。詩末,皎然還不失幽默地調侃鴻漸說:你可別老是離群索居的,有空常和我們這些朋友以及鄉親們往來往來才是。
別看鴻漸隔世離塵地幽隱,但還是有不少當官的喜歡來找他喝茶暢敘。看來他的人緣還不錯,他的宅子就跟現代的茶會所似的,除了前述的兩位官員到訪過,義興的權縣令(一說是時為宜興縣令的權德輿叔父權叔明,一說是權德輿父親權皋)也曾來過。這不,久慕皎然、陸羽之名的權縣令從宜興君山宦游至此,才到就和皎然一起去鴻漸的青塘別業小聚了。
應難久辭秩,暫寄君陽隱。已見縣名花,會逢闈是粉。
本自尋人至,寧因看竹引。身關白云多,門占春山盡。
最賞無事心,籬邊釣溪近。
——《喜義興權明府自君山至集陸處士羽青塘別業》
這位縣令很是羨慕皎陸二人閑云野鶴般的隱士生活,但是作為官員,又很難下定決心辭官歸隱,只好在君山暫時做個半官半隱的居士。他在皎然的引領下,來到鴻漸別業前,一眼就看到門楣上素雅的雕花和粉刷一新的門窗。原本是來找人的,誰知到了這里一下子就被青青吐翠的竹子給吸引住了:屋宅就鑲嵌在繚繞的云海中,仿佛一伸手就能托起一朵白云;門口就對著綿綿青山,一開門,駘蕩的春色就盡收眼底。在籬笆邊的不遠處,一條細如綢帶的溪流從群山萬壑中蜿蜒而過,水面上溟漾一片。閑來無事時,可窗前觀書,可竹下飲茶,亦可閑坐溪畔垂綸獨釣。鴻漸擁有的這一顆清逸修然、悠然自得的心著實令人艷羨不已。此不正是“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的境界么?
你我皆凡人,因追求不同,而有了僧、隱、士之分。不過,友情可以;中破一切藩籬與界限,將他們“綁定”,成為莫逆之交。也許,他們者阱目信友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