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混融在蕓蕓眾生中,除了永遠閉鎖在道拉多雷斯大街,沒有別的事情。他唯一與眾生區分的是寫作。寫作,像一副釣魚竿,把他從人海中垂釣到岸上。
夜晚像一個幽靈造訪時,他在黑暗中失落自己。生活是一次偉大的失眠,他總是半醉半醒。母親在他1歲時亡故,父親在他4歲時永逝,他孤獨,任憑夜晚的車轍碾壓自己,成為暗影、成為殘痕、成為零狀態、成為一支沒有完成的琴弓。
他焦慮無比,花費功夫對付失眠。在入夢前,他遏止思想火花衰竭。他要燃亮自己,用47歲的生命。他要在幽靈造訪前先期出發,去造訪另一個自己。
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另一個房間,他安放著另一個自己。生活和藝術居住在同一條街上,藝術居住在第二層的樓房上,而生活,則被他賦予一種符號。比如V先生。當V先生以友善的姿態同他說話,他的靈魂發出暖如巨大人群的歡呼聲響。他是個謹慎而需要安全感籠罩的動物。走進理發室,在毛巾塞入衣領的當兒,理發師告訴他,右邊椅子上干活的那人,昨天死了。他的思想瞬間凍結。他再次焦慮無比,對時間飛馳的焦慮、對生活神秘性的焦慮。他聯想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涌動的許多張面孔:表情無趣的老者、手夾雪茄的男士、面容蒼涼的煙販、跛腳的彩票兜售者……
那時候,里斯本貝克薩區道拉多雷斯大街剛剛蘇醒,微風吹拂著輕柔的寒氣,除了咖啡館和奶品房,大街上其他店鋪都沒有開張。在純凈的霧氣里,電車隱約呈現,一節節駛過去,沿著黃色車轍的編號。時間分秒消逝,大街上浮現些許人影和人氣。他行走,思想伴隨意識漂流。大街上有陸續的人流走來:微笑著的賣菜女人,挎著古怪籃子的面包師,送奶人快速的腳步,在交叉路口佇立著的警察。他們與嘈雜和喧鬧組成街景向他走來,他日復一日與他們擦肩而過,成了他們的一部分。
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組成,生活以柔軟之手編織網狀陷阱。下墜是旅程極至,他既下墜不到生活深淵,又浮不出水面。他厭倦生活又尊重生活。他說生活全看我們他媽的如何把它造就。他對生活不渴求和解更不屑被理解,被理解類似于自我賣淫,他寧肯被漠視,他毫不在乎。
一面旗幟被虛弱的雙手高擎,他把自己舉起來,以敗者的姿態舉起。流沙覆蓋而來,他的生活、文字和永恒。他以敗者的姿態、目光追尋,詞語指向疲憊。郁悶糾結,那是萬事皆空的心緒,是對靈魂和事物的幻滅驅動,是激發自我厭棄的誘導。他關閉自己,成為被郁悶欺凌的囚徒,無從逃離。
生活像出納賬本攤開在眼前,他在一張紙上記錄著他人的賬目,在另一張紙上書寫詞語以及缺失的喪失的人生。他從賬本里探出沉重的頭顱,發現生活真是一劑糟糕的藥,使人惡心鬧病。他在幻想中渴慕力量和行動,他時刻要成為自己愿意成為的人。
傾盆大雨停歇之后,生活變得如天空般澄明。大街上的物象被渙散的、卑微的、被忽略的東西所遮擋,他把自己驅逐到房間。目光投放出去并不是為了看見,他不想看見內心的羞恥、錯誤的怯懦、靈魂的垃圾場。
黃昏突如其來,他拖著自己做著不愿做的事,夢著不能擁有的夢。他造訪一次自己就丟失一次自己,他總忘卻。他要走進那沒被職責和世界污染的夜晚,走進那神秘和未來童貞般純凈的夜里去。
又一個融融暮色降臨里斯本,他走到窗前,眺望遠方,等待星星綻放。生命是一座孤島,他再度渴望逃離,成為另一個自己,以此得到喘息。他在紙上寫道:寫下,就是永恒,如同永恒的微言。他確信,一生都不會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了,縱然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中,他也會把它統統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
他的名字叫:費爾南多·佩索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