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臉嬸

疤臉嬸是個漂亮的女人，是個識文斷字的大家閨秀，被村里譽為第一大美女。如果不是那年的意外，疤臉嬸咋會嫁給六叔，六叔咋會認識疤臉嬸。六叔是啥模樣，矮矮的個子，黑不溜秋，一扁擔勒不出個屁來，大字不識一口袋，可六叔心眼好，心眼好的人才有這個艷福啊！村里人都這么說。

那年，也就是1945年的秋天，六叔背著口袋去山上采榛子，走到一個山坳地，忽然傳來聲嘶力竭的呼救聲，六叔急忙向聲音奔去。只見一只熊瞎子正瘋狂地撕咬著一個姑娘，六叔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向熊瞎子的頭部狠狠地砸去，熊瞎子疼得“嗷嗷”地吼叫著逃走了。

姑娘被熊瞎子撕咬得滿臉血污，半個臉沒了模樣，昏厥過去。六叔掐了好一頓人中，又呼喊了半天，姑娘才蘇醒過來。六叔把奄奄一息的姑娘背回山下的茅草屋，用鹽水清洗姑娘的創傷和血跡，又用碾碎的草藥給姑娘敷在臉上。

六叔問姑娘家是哪的，姑娘瞪著驚悸的眼睛，說是要飯的。六叔瞧瞧姑娘的打扮，要飯哪有這個模樣的，要飯的也不會往深山老林子跑呀！六叔又問，你叫啥名字？姑娘的眼睛機警了半天，嗑嗑巴巴說：“田櫻花。”六叔低頭抽著煙，嘆口氣說，現在的世道兵荒馬亂的，窮人遭殃了，都是小鬼子造的孽，一個姑娘在外不容易，可得小心了！田櫻花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六叔沒有吭聲，神色有些慌張膽怯。

六叔發現田櫻花有個小布包，總是警惕地掖在身底下，有時偷偷地看著什么，悄悄地流淚。六叔覺得奇怪，但并沒放在心上，一個陌生的姑娘家，咋好刨根尋底的。

一個多月后，姑娘的傷好了，半個臉上留下了巴掌大的傷疤。這段時間，六叔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沒吃過一頓舒心飯。白天六叔去山上采草藥，晚上回來搗碎，再兌些香油，攪成糊狀，給田櫻花糊上。六叔說，香油涼性，可以減少疼痛感。六叔一日三餐伺候著田櫻花，田櫻花臥在炕上，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幾次流著熱淚說，大哥，你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田櫻花的傷好多了，能下地走動了，就幫著六叔做飯收拾屋子。其實六叔那哪叫家，就是個四處漏風漏雨的窩棚，一個窮人也就糊弄著過吧。六叔有生以來頭一次吃上女人做的熱乎乎的飯菜，心里的滋味，六叔也說不清楚，六叔流淚了。田櫻花溫柔地問，大哥，你咋了？

六叔甜笑著說，風刮的。

那天，六叔進城賣完榛子回來，一進屋就興高采烈地說，小鬼子投降了，這回可以過平安日子了！田櫻花的臉色很難看，呆呆的，有些惆悵，沒有言語。

六叔說，你病也好利索了，哪天我把你送回家！

我沒有家了，我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田櫻花嚶嚶地哭了，哭得很傷心。

六叔被田櫻花哭得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六叔說，那就暫時在這住些日子，過一陣子再想轍，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田櫻花嚎啕大哭，撲通給六叔跪下，說：“大哥，如果不嫌棄我的話，你就娶了我吧！”

鄉親們幫著六叔重新修繕了茅草房，門上、窗上、墻壁上貼上雙喜字，六叔和田櫻花就拜了堂，進了洞房。田櫻花從此就成了疤臉嬸。那年，六叔十八歲，疤臉嬸十六歲。

土改那年，登記人口、分土地。工作隊的人問疤臉嬸，叫啥名字 ?

疤臉嬸說，田櫻花，田地的田，櫻桃的櫻，花草的花。

工作隊的人說，這個名字太俗氣，我給你改一下吧，英雄的英，中華的華，就叫“田英華”。

疤臉嬸和六叔笑呵呵地說，好，好啊，這個名字好！

工作隊的人又問疤臉嬸，祖籍哪的？

疤臉嬸支支吾吾沒說出來，六叔急了，山東的，闖關東過來的。村民也說，是呀，是從山東要飯過來的。工作隊的人就寫下了。疤臉嬸的祖籍是哪的，六叔的心里明鏡似的，但六叔不能說，即便當著疤臉嬸的面，也不能吐一個字，因為六叔曾經偷偷看過疤臉嬸的那張照片。

多年過去了，疤臉嬸和六叔已經兒孫滿堂。

那年，掌燈時分，疤臉嬸氣若游絲，有氣無力地對六叔說，大哥，其實我是日本人，祖籍是北海道的，被“天皇”騙到中國，做了日軍的“慰安婦”。那年日本投降，我和一些姐妹逃離時走散了，一時無法回國，又怕被別人認出來，就躲進山溝里，后來遇見了你，我的真名叫……

六叔老淚縱橫，握著疤臉嬸干枯的手，哽咽地說，別說了，我知道你是日本女人，我會把你的骨灰送回北海道的。

不，我是你的媳婦，我就是中國人，我的根在中國，我死后，你把我埋在你家的祖墳地吧！疤臉嬸的淚水順著眼角流淌。

六叔滿臉淚水，點點頭。

疤臉嬸走了，六叔把疤臉嬸年輕時的照片，放得很大，鑲在墓碑上。疤臉嬸穿一身和服，嬌媚地站在一株櫻花樹下，幸福地笑著，笑得像朵花似的，底下一行小字“田中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