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3日
家寶:
信收到。你要我為《雷雨》演出本寫序,我應該寫。但是我目前身體很壞,有兩個毛病:一、一動就感疲勞;二、寫字困難,字越寫越小,也越慢,手不太方便。去年年底趕寫完《創作回憶錄》這本小書,身體垮了。現在得休息一個時期。因此序文我不打算寫了,而且我近來寫文章愛發牢騷,發多了也不大好。為了健康我必須擱筆,請你原諒。我什么時候要寫一篇關于你的文章談我們將近五十年的友誼和對你的期望,但總得在一兩年后,等把身體養好才行。
我昨天在樓上裝了一個空調器,但也解決不了問題。說起來我已經比別人舒適多了。
希望你多多保重。問候玉茹。
文聯開會我也不打算出席,已經感到吃不消了。
祝
好!
芾甘 三日
1981年1月8日
芾甘:
讀了你的信,看見你的字寫得更小了,我很難過。你寫東西吃力,你疲勞過度,你“身體垮了”,都使我說不出地苦痛。我不愿看你有一點一絲老態,因為你的精神從不曾老過。然畢竟你的身體,我看到你,是不如從前了。你的“芝麻”大的字使我感到異常。我當時便想復信給你,問問這是什么原故?在醫學上是什么原故。但我不愿意問你,我就是拖延,不愿問。一直拖延三天,我認為你應該問問專家,這究竟是什么原故。只要是因為老,寫字寫小了,這是自然的衰退,是不可抵擋的。芾甘,你就認真休息,不要再工作,不要寫到深夜。你的工作與精神已經鼓舞所有的朋友與熱愛你的讀者。你必須留有余地,你說你要休息。如果你認真做到,我是非常快樂的。只怕你還在日夜在嚴寒的冬天,瑟瑟縮縮地寫你的文章。我深深曉得你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要迸發出來。你也應該講出你這一生所受的種種的苦惱,壓迫,折磨與你短暫的快樂。
但是芾甘,你現在只有休息,把身體真正養好,你才能動筆。絕不可因為時光易逝,硬挺著寫文章,這是不合算的。今天我看見周建人先生(北京醫院同看病),他九十三歲了。除耳目不大好,聽不清楚,看不清楚外,沒有什么大毛病。你在十年浩劫吃了太大的苦,但你的精神與心情是永無衰老的。你會長久地工作下去,會寫比你所宣布的,還要多的文章,只要你——我的芾甘!我的兄長!——在目前是真正處在安閑、舒適的狀態中。
你當然想得到全國有多少讀者都在盼望你,他們盼望你健康,盼望你寫出你的心中的情感,寫出你在苦痛中、在熱愛中涌瀉出的滾燙的言語。我的多少年敬愛的老朋友,你只要稍稍真正休養一段,我知道,我相信,你會寫出使我們震動的真文章。
然而,你必須沉住氣!養息!你須等待,一、你身體康復,二、適當的氣候。
真的,連“空調”都無用么?那么再加一個電爐子。
寫著,寫著,我又看一遍你用極大的氣力寫的那蠅頭大小的字。我的敬愛的芾甘,你使我不安極了。
不談這些話了!
今天我在人民日報看見一篇關于你的一小篇文章,也許你已讀過,但仍然寄給你。我愛所有的真正贊美你的品格的真文章。
問候九姑媽、婊婊、鴻生、小林、小棠,和端端。
家寶1981.1.8,
“序”,我告訴北京人藝,他們會找人寫的。這是無關緊要的。
1981年1月15日
家寶:
信收到,謝謝你的關心。我的主要毛病是疲勞過度,消耗太多,快走到油干燈盡的地步。這半年來我一直在為多活、多寫奮斗,自己多次在文章里呼吁。但總會有辦法的。現在我許多會都不參加了。這次常委開會我也請假,失去了同你見面的機會,覺得可惜。
關于寫字困難的問題,一年多前就同醫生談起,她說還有人比我更難,可她也未講出原因。我看大概是由于衰老、衰退等等原因吧。現在來找我的人大都把我當作工具使用,要求這,要求那。今年起我要為自己的最后的計劃活下去,所以你不必為我擔心。
還有一件事,我鼓吹,宣傳,建議由作協創辦一所現代文學(資料)館。我愿意為之出力,將來也要找你幫忙,你可以捐出些你自己的寶貴資料。這是一件好事。
前兩天我岳父病故。他只比我大四歲,失明多年,平日不大行動,這次并無大病,是一般的老死。這樣死去無大痛苦。但我還想做點事,講點話,還要多活,還要奮斗下去。
不寫了。祝
好!
巴金
一月十五日
問候玉茹!
1981年2月1日
芾甘:
收到你一月十五信,我因赴天津開會,回京又料理雜事,直到現在,才寫信給你。
你說“快到燈盡的地步”,你心里的火焰永遠不會熄滅的!千萬讀者會因你書中的熱烈的感情,認識人生,更加憤發,多少人在盼望著你多寫,多留下幾部好作品,大作品!
在你面前,我感到你的生命力是旺盛的,雖然表面看,你老了一些。
我十分相信你,“最后的(我不喜歡這‘最后’兩個字!!)計劃”會完成。你完成后,休息一陣,再寫,再寫,想想蕭伯納,九十多歲還在寫文章,寫戲,寫了《蘋果車》,那是多么有勁的一部作品,多么有益于英國社會的作品!你——巴金!也會如此,也必然如此!你會長壽的!你會寫下去!
你能把那些糾纏不已的人們,為私事打攪你、請求你的人們撇開,那是最好不過的。
我們都不想永垂不朽,我們的文章并非“千古事”,但是是非得失,我們還是知道一點的。
你留精神,保健康,少接待洋人與開會,多留一點體力寫東西。這是幸福,是快樂,也是像你這樣一位老人應該享受的權利。
我也要學學你,寫點東西。也許把《橋》續寫,也許是寫點與現實有關的東西,但肚里空空,我將尋找!尋找使我真能噴出熊熊火焰的東西!
我贊成你主張辦一個現代文學資料館,可惜,我從前從不好留稿子,但今后,我寫點什么,一定留底稿(當然較像樣子的底稿)。老巴!我的老朋友,我的老哥,祝你身體好!祝你春節愉快
家寶1981.2.1
1987年7月12日
芾甘:
收到你的信,我讀了許多遍。睡覺前,或起床后,都看。我難過,感覺你真的是老了,累過頭了。辛苦一生,晚年還是多災多難,有許多事情攀住你不放,像許多蜘蛛的網,使你不得自由。也有一些人,要咬啃一個老人,從你身上硬要弄出一些紀念,以便日后夸耀。更有一些狼犬在你背后嚎叫,要罵倒你,咒倒你。我每次聽了,很難過,也不愿意向你講,一則這些話極無意思,不過是嫉妒你一生抓住真理不放,群眾熱烈地愛你,敬重你。再則我見著你,看見你的笑容,打心眼里透出的笑,我不愿把這點寶貴的時間浪費了,糟蹋了。我總想和你靜靜地談些閑話,甚至于默默地看著你,因為我耳聾聽不見你講的話。你有時講得快,我真聽不出,往往靠玉茹為我大聲講一遍。有時回到家里,叫玉茹再敘述一遍,你講了些什么。老了,二人都老了,太費力,不如多看你幾眼,尤其當你在笑著的時候。我經常想念你,其實,我在上海時,我只允許我一星期看你一次。我不愿見有些無聊的人在麻煩你。你又是好性子,從不肯催他們走,多半是任他們擺弄,問你這,問你那,要求你很多,追一個有病的老人多談點什么,回去好記下來,將來好寫文章,也許等有一天,十分沉痛地寫出懷念你、仰慕你的回憶,那時,每一個字都是金子,可以在多少人面前晃眼。還有一個原因,我怕你累著,多說話總是累人,而我又好激動,談談就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我怕你受不了我有時候的大喊大叫。耳聾人的聲音總是大的。
你信中有幾句話給我很大力量:“我現在的確看穿了,要活下去,必須保重自己。”
還有兩句,使我受到鼓勵,感到人活著,無論遇著什么,活著還是要有勁,有點分量。你說:“經常挨罵挨批,卻始終不倒下去。既然不死,就不必顧慮太多,所以我常常樂觀。”
芾甘,你說得對,我們還是不能放下筆。尤其是你。蕭伯納九十多歲,還寫長戲,而且寫得很好。你這幾年五本《隨想錄》是你最勇敢,最有智慧,最顯出你的生命活力的大文章,是給祖國,給你的讀者最熱情、最有朝氣的文章。因此,我覺得你一點都不老,你有的是精神,雖然我充分體會你現在寫每一行字,都消耗體力,你感到很疲乏,我感覺到你還有更大的文章可寫,而且必然寫得出!多少人在盼望著你不斷地寫下去,他們愛你,感激你,難道這對你不是寫作的力量?不是使你能夠又得到青春么?芾甘,你現在的疲乏只是身體上需要休息的表現。過了這一段,你會年輕起來。就是不要那么多人來“朝拜”你,麻煩你。給你喘息的機會,你仍然如一個在沙漠中長途坦步的駱駝馱著人的災難,一步一步有力地向前走下去。
我不是故意地說些虛話來安慰一個老人。你我已是半個多世紀的老朋友,我十分相信你的生命力。在你的生命中還會顯出奇跡來。
我也是有不少老態,清晨起來,只精神一會兒,就在客廳的沙發上打起盹,醒來,還是感到疲乏,甚至于厭倦。你在電視中看到一剎那的我,大都是被人拉去做些無聊的事,強打起精神照出來的。一回到家,我就累得不堪,連話都不想說。我就是感到煩累,急躁。目前有不少的事使人不快,使人生氣!
但是我不能長此下去,大約我現在才開始“看穿了”。我每天清晨起來,若有點精神,總在想點或者寫點東西,不想混過,想在我最后的幾年中寫出點東西,哪怕是極不像樣子的,也要寫出來。只是拿不準,什么時候可以成形。這遠不如從前你和靳以在幾十年前,約我寫稿子,我寫戲一月一幕,像寫連續小說似的,按期寄出去,絕不誤期了。說了一大堆,還是要保重身體,要活下去,要寫點東西。我相信天或者上帝總會體貼我們這兩個老而有病的人的心情,會賜給我們以年齡與健康,使我們完成自己那點點心愿。
你的信,我放我臥室桌面一張塑料紙底下壓著,我可以隨時看看讀讀。這是幾年來你寫給我最長的一封信,其實不到六百字。你每個字寫得多吃力。我收到這封信,我既歡喜又吃驚,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你已經可以寫出這樣長的信了。信中的“心”為著你多年喜愛的老朋友在一下一下地跳動。我感激一個老朋友的熱誠。我萬分后悔多少年你給我的信,我沒有好好保存起來。
我現在還有點小毛病,需要進醫院動手術,那是小手術,兩個星期便會好。只是現在沒有病房,等待通知。
進了醫院,便可以和一切雜事割斷,也許就能逐漸地關起門來,寫點東西了。
你現在要能吃,能睡。多貴的東西,只要想吃,就弄來吃。不要相信那些補藥,你如能走幾步,就走幾步。即使那些最仰慕、最愛你的讀者們,也不要讓他們進來。這點要家里人為你擋住。你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治人的病,或者為了滿足人的需要,人家要割你身上一塊肉,你都會答應的。
寫這封信,中間又有人來打攪我,所以更證明我說的話對,就是狠狠地關上門,插上門閂。當然,世事不可能完全如此,但我們老了。除了死神以外,一切都可以擋駕。我要做到!你要做到。你不能精疲力盡,你要“保重自己”,為著這個世界需要你!
告訴幺婊,九姑媽,一定要做“把門神”。為我問幺婊、九姑媽好,問小林,小棠,鴻生和他們的小姑娘們好。我多想見你,看你在一群保護你的人當中,露著歡喜的笑臉。
玉茹告我問你好,她啰啰嗦嗦,說了許多養生之道,吃這個藥,進那個補,我想不必一一告訴你了。小方子問你好,她問小林好,她特別喜歡小林,說小林很像你。仿佛寫了四頁,已經用大半天,也疲乏了。我只是想念你!想見你!芾甘!芾甘!
家寶
一九八七、七、十二
1995年3月16日
芾甘:
收到端端代你寫來信之后,一直是天天想動筆復信。每時每刻想念著你,但動筆十分困難,人非常疲乏,這樣耽擱到今天才決心執筆。
前天采臣來看我,從他言談中才知道你的健康日趨好轉。穿著鋼板背心,已能起床走路,每天在過道中上午走兩趟,下午走一趟。胃口非常好,東坡蹄膀,肥魚,肥肉都能吃。你還準備到杭州,這太鼓舞人心了。
舒乙說,你還準備在醫院開“現代文學館”建設問題的大會,這也是大喜事。
方子寫了小說《珍禽異獸》,小林為她修改提出很多好意見,小林洋洋灑灑,寫好長好長修改的文章,我很感動,也佩服她們之間的友情。
我這里除了偶有朋友來探視,沒有什么可講的。
現在玉茹又要回上海治療,我更加孤寂了。
我寫不動了,不寫了,問全家人好!
家寶
1995.3.16
1995年6月25日
家寶:
你好。好久不得你的信了。很想念你。玉茹在上海時常到病房來看我,她會把我的病情告訴你。
我從醫院來杭州相當順利,算起來已經五十多天了。本來打算住一個月,后來聽從上海作協朋友的建議決定在這里過暑假,希望把身體養好一點回家。
你我同樣怕寫信,不過你學過書法,字寫得好,不像我連筆劃也擺不勻,因為太念你,不怕你見笑,給你寄這封短信。祝
你身體健康,請多多保重!
芾甘
六月廿五日
(選自《收獲》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