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書真是越做越大,越做越濫,不但磚頭一樣的厚度和重量早就控制不住,鴻篇巨制一發不可收,而且卷數、冊數也不斷膨脹,動輒以“叢書”、“全集”、“大典”、“大全”豪華包裝,隆重推出(多為死人和資料著想),領導疼,專家愛,媒體炒作很熱鬧。然而結果怎么樣?做書的人都說,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反而把道兒全堵死了,就像高峰時刻的馬路,半天都挪不了一步,圖書市場的真相是很不景氣。
做書難,但非大書還不做。
這件事在我看來真是莫名其妙,但據業內人士講,它可太有道理。為什么呢?
因為第一,對出版社來說,出大書可以拿大獎,拿了大獎,別的不說,首先書號就不受限制,名、利都在里面。其次,從營銷角度講,無論做廣告還是征訂發行,大書也比小書劃算:做一本是做,做一套也是做。更何況,大書比較扎眼,往書店里一擺,一占一大排一大面,“每個人走過她的身旁,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不像小書,埋在大書里面,怎么找都找不著。好處是明擺著的。
第二,大書都是出自名校名所的大手筆,不是“大師”就是“小師”,咳唾珠玉,“渾身都是寶”。過去毛主席號召養豬的宣傳畫這么講。“小師”可組叢書,“大師”可出全集,各種巧立名目的大典、大全也絕對少不了(或策劃,或主編,或撰寫)。他們的書都是借“課題化”的東風,靠申請大經費,主辦大工程(仿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領域),拿錢堆出來的大成績,主管部門的領導都好這一口兒。這是學院政治的主流,當作者的,全都趨之若鶩,好處也是不用說。不只是一次性的好處,而且是連續性的好處。它對寫書人進一步申請經費、提升晉級、獲大獎皆不可缺少,一次高則步步高。
第三,出大書對作者、出版社、圖書市場和讀者都有導向作用,逼你非大書不寫,非大書不做,非大書不賣,非大書不買,大家搖頭歸搖頭,反感歸反感,但給個骨頭就啃,見個火坑就跳,誰也攔不住(這是浮華世風下的文革舊夢)。比如我歷來都反對加入叢書(光是統一的封面就受不了),但到底還是加入了好幾種,甚至還主編過套書,文章也被拆裝變賣、一菜多吃地收入各種散文集或大系,慚愧呀。
反正,叫他們一說,做大書還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記得六、七十年代、文革前后那一陣兒,我們曾為“政治掛帥”還是“金錢掛帥”吵得不亦樂乎。八、九十年代,這些問題迎刃而解。
現在,我們不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而是說,“有大錢才能使鬼推磨”或“有大錢才能使大鬼推磨”。也不說“有權在手就什么都玩得轉”,而是換了其他一些冠冕堂皇也諱莫如深的說法,大家都熟悉,我不必引,其實是政治給金錢掛帥,金錢也給政治掛帥,二者完美結合,相得益彰,一點矛盾都沒有。但可惜的是,在上述“皆大歡喜”的背后,真正倒霉的還是廣大讀者。因為他們不但買不起大書,也讀不動大書。
(選自《花間一壺酒》/李零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