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喜歡聽戲的,莫過于慈禧太后了,她經常在宮里“傳差”演戲,獨賞其樂。據先前輩講,她不僅愛聽戲,還喜歡親自刪改。今天上演的《長坂坡》,就殘留著當年慈禧改動的唱詞呢!語云:“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一時從王公貴族到黎民百姓無不爭唱“二簧、西皮”,更有些王公貴族,像肅親王善耆,鎮國公溥侗,貝勒載濤等等,率先向梨園界名伶苦學其長,直到青出于藍。載濤擅長“猴戲”,為當時一絕,李萬春受其傳授,演來頗為精彩。溥侗人稱侗五爺,別號紅豆館主。他對生、旦、凈、末、丑,無所不能,無所不精,為譚鑫培所敬佩。肅親王善耆更是如此。他平時與梨園界多有往來,特別與楊小朵友誼更為深切。當時梨園藝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非常低賤,清代不準王公貴族登臺演戲。于是那些嗜戲成癖的王公貴族們只好暗中在自己府邸之內登臺串演。北新橋船板胡同(今東四十四條)肅王府內即經常演戲。
那時先嚴與肅王時有往來,后赴日本東京留學,在東京結識康有為,受康的《大同書》的影響,歸國后創辦《大同報》,從而結識梨園界人士頗多,近親摯友也多系“二簧”愛好者。宣統三年舊歷四月十八日是家姐彌月之期,眾親友一時戲癮大發,敦促先嚴借此彌月之期演戲慶賀。眾情難卻,只好在那天,假珠市口織云公所,演戲歡聚。劇目多由親友串演。日間梅蘭芳前來賀喜,梅應眾賓所請,臨時串演了一出“孝感天”。梅飾共叔段之妻魏元環,有大段反二簧,唱做均繁重,在坐賓客無不一飽耳福。時隔近八十年,追想當年梅氏音容正為風華正茂之時,可惜我未能恭逢其盛。
民國二年,梁啟超任司法總長時,一日為其封翁演戲祝壽,先嚴往賀,遇紅豆館主。梁啟超笑著對先嚴說:“今天特請五爺(即紅豆館主)表演拿手杰作,你的眼福不淺!”侗五爺接過來說:“逢場作戲而已。”先嚴問:“什么戲?飾何角色?”梁啟超道:“《群英會》的周瑜,這是五爺的一絕。”先嚴又問:“魯肅由何人配演?”梁啟超道:“你猜是誰?”先嚴脫口而出:“非由王鳳卿配演不可!”梁啟超笑著說:“這是五爺提出的條件。”是日由何五爺帶來的梨園界人士不少,皆專為觀《群英會》而來。是日所演劇目不少,但《群英會》壓倒一切。事后袁世凱見了梁啟超,說:“聽說你家的堂會很熱鬧,一次堂會竟花了二百元,還是你闊呀!”
袁世凱效法梁啟超,緊接著在第二年即1914年,以慶祝元旦為名,在總統府演戲慶賀。這次演戲是按照過去清官“傳差”方式,召來演員演戲,所付“戲份”極微。譚鑫培演了一出《天雷報》,所得戲份不及平常堂會的三分之一。譚歸后,極為不滿。事為袁府總管王文卿得知,當即令警方禁止譚鑫培演出。在此之前余叔巖曾欲拜譚為師,當時有人知道王文卿是余叔巖的義父,遂向譚建議請托余叔巖。后來,便以拜師為條件,經過余叔巖從中斡旋,一場以勢壓人的惡作劇始告平息。
袁世凱稱帝心切,假造民意,一意孤行,在1915年秋,徐世昌遣人到我家,給先嚴送來函柬一件及其自書條幅一幅(這條幅在十年動亂中不知去向),邀請先嚴于舊歷9月23日到東四五條他的宅邸觀劇。
當時徐世昌是國務卿,也為袁世凱推行帝制而擔心,但又不能曉以大義。他為了自己的得失,不得不一面假意迎合,一面設法脫身。在籌備大典緊鑼密鼓中,徐以慶壽為名,演了一次堂會戲,他把這次演戲作為迎合帝制的手段,是日賀客云集,其中特意邀來“大典籌備處”多人。
開戲前,徐命后臺加演“眺靈官”。清代在宮外演戲多演“眺加官”,寓意祝愿觀眾加官進祿。但在宮內演戲,觀眾就是皇帝,無官可加,故改演“眺靈官”。這次徐世昌的用意,無非是期待皇帝再出現而已。是日演員系過去常在宮內演戲者,徐世昌的用意早被他們識破。在演最后一出《大登殿》時,由孫菊仙扮演皇帝薛平貴。上場后,文武百官恭迎圣駕,請帝速登寶殿。這時孫菊仙改用京白念道:“不敢,不敢,自從清帝退位,從前的皇帝已沒有了,現在民國并無皇帝,我何人,我何人,我何敢,我何敢!”繼而又向臺下正在看戲的徐世昌問道:“誰又是你的皇帝?”徐世昌被這一問,為之愕然。孫菊仙接著又向臺下坐著的清朝遺老陳寶琛問道:“誰又是你的皇帝?”最后孫菊仙接連先后退了幾步,且笑且說:“哈哈,我現在又是誰的皇帝?”
陳寶琛聆后,緬而泣。
袁世凱的稱帝美夢不長,終于在全國聲討中,被趕下帝王寶座。袁斃命后,桂系軍閥陸榮廷率軍入粵,段祺瑞被迫命他為廣東督軍。1917年春,陸榮廷來京,當時大總統黎元洪為了拉攏他,就命步軍統領江朝宗在金魚胡同那家花園舉行盛大招待會,并組織一場由在京各大名伶參加演出的堂會戲,以獻殷勤。
譚鑫培已七十多歲,夙有早晚遛彎兒習慣,每天晚飯后,必步行至觀音寺裕興鼻煙店小坐。一天,到鼻煙店后,突感力不能支,歸后就醫,始未痊愈。不久,江朝宗派人來,要他參加堂會演出,譚稱病力辭。不料,江所派之人是步軍統領衙門右堂袁德亮,立刻聲色俱厲地說:“你要不唱,就把你抓起來!”譚已有上次教訓,只得被迫答應演《李陵碑》。到了演出那天,病勢又加重,只好改演《洪羊洞》,唱時音調凄涼,滿腔哀怨。演唱那天是舊歷三月初八日,歸后不久,即在三月十九日病逝。
1918年徐世昌被推選為總統后,徐知靳云鵬為段祺瑞之親信,遂于1921年任靳為陸軍總長。同年舊歷三月十六日為靳母84歲壽誕之期,陸軍部全體官員集資2000元送戲一臺作為壽禮。靳意未足,又付出巨款,約請在京名伶,在北鑼鼓巷板廠胡同自宅內舉辦堂會。這次被邀名伶皆演雙出,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堂會戲。當天戲碼是:
尚小云、貫大元合演《朱砂痣》。
九陣風演《水漫金山》。
王惠芳、王瑤卿合演《樊江關》。
龔云甫、裘桂仙合演《打龍袍》。
高慶奎、裘桂仙、陳德霖合演《二進宮》。
楊小樓、郝壽臣合演《連環套》。
梅蘭芳、朱素云、王瑤卿合演《御碑亭》。
梅蘭芳又演二本《木蘭從軍》。
余叔巖先演《碰碑》,后又與王瑤卿、錢金福、朱素云合演《珠簾寨》。
這次堂會每個演員各演雙出,耗資頗巨,僅梅蘭芳兩出就付了1600元。開戲以后,忽有虎門將軍李氏者,請人推薦坤伶金月梅、金少梅母女二人前來獻藝,且云自愿報效一劇。靳因現有劇目過多,婉言辭謝。晚飯后又有陳天亮其人再與靳反復請命,但云,今日名伶群聚,獨遺金氏母女,未免美中不足,況已先付金氏200元矣。不得已,靳乃允其所請,所定劇目為《游龍戲鳳》。后與總提調研究劇目之安排,最后決定將《游龍戲鳳》安排在“壓軸”與“大軸”即《木蘭從軍》與《珠簾寨》之間。待《木蘭從軍》下場后已是午夜一點,臺下觀眾急待觀賞余叔巖之《珠簾寨》。忽然臺上小鑼打上,出現了正德皇帝,觀眾辨認乃金月梅打扮,一時臺下大嘩,秩序驟亂。此時臺上檢場人員乘金月梅轉身之際,低聲告以“馬前”(梨園術語,即“快點”),金月梅聽后不但不聽,反而坦然自若穩念穩唱。按原戲正德先唱四平調,唱到“孤忙將木馬兒一聲鎮”時由李鳳姐上接唱“來了提茶送酒人”。此時正德唱到末一句,本應李鳳姐上接唱時,忽然改了鑼鼓點,龍套上,改演《珠簾寨》。原來在金月梅唱四平調時,場面上除金月梅琴師外,一律換上《珠簾寨》的場面。單等這個節骨眼兒,司鼓舉鍵開鑼,迫使金月梅下場。金月梅被迫下臺后,抱頭痛哭,且曰:“我何開罪于人?”總提調張鎮豐說:“就連《連環套》和《木蘭從軍》都減了場子,你比楊小樓、梅蘭芳二人如何?”
時間不久,美國公使芮恩施將欲回國,徐世昌在總統府內設宴為其餞行。席間芮恩施在致詞中說:“……欲要中美兩國國民益加和睦,最好請梅蘭芳赴美演出……”等語,不久,在芮恩施離京前,由留美同學會在外交大樓設宴招待芮恩施公使,席間并請梅蘭芳登臺獻藝。梅氏演出《嫦娥奔月》,頗得芮氏贊賞。翌日,芮氏親至梅家拜訪,并當面約請梅氏赴美。此為梅氏赴美之前奏,待九年后始成行。
翌年,先嚴在京主持《京兆時報》,社址在石駙馬大街路南。是年冬,因先叔婚禮與先祖妣壽日合為一日舉行,又經親友敦促演習助興,遂于舊歷十一月初十日在太平湖飯店演戲祝壽。劇目多由眾親友串演,唯事先親友內眷多提出:“近有童伶李萬春和藍月春,去年曾在宮中演出《神亭嶺》,不可不就此時機請他們來,也演《種序嶺》,看看這兩個小家伙的表演。”當時李萬春年僅十三,藍月春年亦相近,當天他倆很賣力氣,博得臺下好評。下午適有魏蓮芳前來賀壽,當即串演出《麻姑獻壽》。
民國自袁世凱竊據大總統后,政局始終動蕩不安,軍閥混戰,送往迎新,輪番更替。而在各軍閥控制北京期間,常以堂會自娛,梨園界也只好唯命是從。1926年初夏,奉系“狗肉將軍”來京,住于西四北石老娘胡同。在此期間,張宗昌在民間強行使用不能兌現的“奉票”,商賈小販連連叫苦。更有甚者,他在游東安市場時兩次“獵艷”,將被他看中之婦女擁上汽車,揚長而去。被辱者一為清王府內眷,另為一家名門閨秀。同年8月3日那天,在石老娘胡同自宅內演堂會自娛。梅蘭芳和尚小云演《五花洞》后,接演某名伶之《戰蒲關》。于此之際,忽有由南口返京之某副官,急乘汽車而來,與張耳語片刻,張立即喜形于色。原來告以南口已然攻下,頃間又有吳佩孚派鄭參謀傳告同一戰況,張立即派李藻麟往赴前線視察,同時設宴招待來使。此時張本擬派演佳劇以資慶祝,無奈張對劇目一無所知,僅知剛演畢之《五花洞》還不錯,于是命人傳文后臺,讓梅蘭芳、尚小云重演《五花洞》。梅尚二人剛剛卸妝,尚未休息,只好重新化裝,再拖脂粉,奉命重演,此亦堂會戲中之奇聞。張宗昌在北京有樂必事,無惡不作。演戲后的第四天他槍殺了《社會日報》的林白水。
1927年端午節,北海游人忽然發現一只大型畫舫蕩漾于太液池中,且聞有絲竹伴奏,歌聲悅耳。原來,早在1920年左右,紅豆館主與先嚴等人曾發起組成一個傳習戲曲組織,取名“言樂會”,地址設在西單舊刑部街21號一個官宦之家的別墅“意園”內,參加者盡為當時名伶,如楊小樓、余叔巖、歐陽予倩、言菊朋、馬連良,還有北方的葉仰曦,南方的馬伯夷等人。
每年在端午節之日,由紅豆館主出資在北海畫舫中,由各大名伶抒情歌唱。有一次事先約定,在北海慶宵樓粉墨登場,劇目為《販馬記》。紅豆館主主飾李奇,梅蘭芳飾李桂芝,馬伯夷飾趙寵。前場還有韓世昌的《刺虎》,譚富英的《彈詞》等等。如此名伶相聚盛會,堪稱空前之舉。
1928年北伐后,北京堂會戲漸趨冷落,不過因為堂會戲已成為習俗之故,還有時不斷出現,直至國府南遷,達官顯貴,相繼離京,北京堂會戲才隨著政治形勢的改變逐漸消沉。已形成社會習俗的堂會戲,轉而流向民間。民間偶有慶賀之舉,概多由“票界”串演,所費不多且能一過戲癮。演出地點多在各大飯莊,如西單的聚賢堂,地安門的慶和堂,金魚胡同的福壽堂,隆福寺的福全館等處。當時北京“票界”關醉蟬等人時常在堂會中一顯身手。
北京淪陷后,梅蘭芳隱居上海,程硯秋務農于西郊,楊小樓、言菊朋等先后去世。梨園老一輩逐漸凋零,而培養后起之秀的戲曲學校也因虧累甚巨,遣散學生回家。1940年11月18日,曾在廣和樓演了最后一場。那天劇目是李玉茹與儲金鵬合演《得意緣》,前場尚有張玉祥的《九江口》。翌日以另覓校址為名,遣散全體學生回家。從此北京梨園界一蹶不振。當年之北京堂會戲遂成絕唱。
(選自《兩口二黃——京劇世界攬勝》/翁思再 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