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好喝茶,他有一把紫砂壺。讀書累了,泡一壺茶,香氣繚繞中,坐在沙發上,向窗外的天空望去。
如今父親70多歲了,不改喝茶的習慣,跟著他30多年的紫砂壺,擺在書櫥上,舍不得再用了。每天和手的摩擦,色澤變深了,紫砂壺成了珍藏品,父親和家里人對它愛護,不想使用中發生意外。
紫砂壺是劇作家斯民三送給父親的,我看過《普通黨員》、《小字輩》,他寫的多部電影。當年他妹妹斯剪剪是知青,戴一副眼鏡,在葦子溝下鄉插隊。有一次,上午出工時,讓貧下中農家的狗咬傷了大腿。遠離家鄉,鄉下醫療不及時,她就被送到我家,在我母親的精心護理下,養了半個多月的傷。那一年秋天,斯剪剪回上海探親,她哥哥為了答謝,托妹妹捎來紫砂壺。家里來“且”(指客人)時,父親就用紫砂壺泡茶招待,一個鐵皮茶葉筒,上面印有西湖的圖案,跟著紫砂壺形影不離。我年紀小,不知茶的好處,有時喝一口,苦苦的,覺得沒啥意思,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喝酒,卻好喝茶。壺跟著我們一家,從東北來到了山東,多少年來,成了家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了。
因為從小,家里一來人就上茶,我現在喝茶,跟那時的熏陶有關。每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泡一杯茶,如果沒喝茶,一上午感覺少了事似的。我喝茶不講究,對茶葉不挑,綠茶更好一些。我喝釅茶,并不為了提神,只是個人的喜好。大玻璃杯,多放上茶葉,倒入沸水,香氣清新,先忙別事情,抽時間喝一口,不誤工作,也不誤喝水,兩全其美。其實 “快餐喝法”純粹為了水而喝,坐下來,一點點地品,卻更有回味。后來讀蘇軾的詩,對茶有了感受:
活水還須活火煎,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勺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蘇軾用了“活水”、“活火”兩個活字,道出了一種境界。我對煮水的器具,泡茶的水質、飲茶的用具有了初識。聞龍在《茶箋》中說:“摩掌寶愛,不啻掌珠。用之既久,外類紫玉,內如碧云。”壺用久了,人和壺之間有了感情,芳香滲進壺的紫砂里。積掛的“茶銹”,存下了香氣,空壺不入茶,往里注入沸水,也會漫出茶香。蘇軾喝茶就很講究,“銅腥鐵澀不宜泉”,他對于壺的選擇,必須嚴格,不會隨意亂用。“東坡提梁壺”相傳為蘇東坡所創制,端重圓純,提梁設計簡巧,無一處多余的贅疣。有了名壺,沏茶的水重要,好茶沒好水,茶就瞎了。讀汪曾祺的散文,如同品茶,讀時急不得。他對茶有自己的看法,昆明黑龍潭的泉水,是他喝過的泡茶的好水:“騎馬到黑龍潭,疾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我居住的城市,喝的黃河水,依靠化學藥品,凈化水中的雜質,一擰開水嘴,飄出濃重的藥味,水不清凈,白色的藥物浮在水中。很多人把茶做解味品,不是享受了。現在每天晚上,睡覺前,接一鋁壺水,困上一夜,留做第二天,煮水泡茶。
我的書櫥上,也有一把紫砂壺,壺的色澤深,短短的嘴,蓋上的拎手,是一條打挺的小鯉魚。壺的大小,適合獨飲,或兩人使用。它和我父親的紫砂壺不一樣,形狀和色澤、年代不同,意義就不相同了。我的壺從進入書房后,就沒裝入一滴水,也沒聞到過茶香,擺在書櫥上,成了純工藝品,時常用濕布擦一下,抹去落的灰塵。讀書累了,拿在手中把玩,壺口對準陽光,光在壺中游蕩,伸進兩根手指,想捏出一縷陽光。那年,朋友從老家宜興回來,他喜歡攝影和繪畫,日常我們一起交流讀書,把我叫到他家,桌子上擺了幾把大小不一的紫砂壺,他讓我選一把,當做送我的禮物。初秋的陽光,隨著爽風涌了進來,我二話沒說,就選中了小一號的壺。它沒引人注意的地方,壺底的落款,施印 “滿曉玲制”,壺是他表哥家作坊產的,這可能是他的表姐,要么是表妹的名字,也就是壺的制造者。
人和茶相伴,不會寂寞。2010年11月,我去了重慶的北碚,拜謁了復旦大學的舊址,也去了梁實秋的雅舍,記得他的女兒梁文茜在《憶雅舍》里寫道:“南邊一間最講究,有一套藤沙發,花靠墊,墻上掛著字畫,這里常來的客人有蕭伯青、席徵庸、老舍、胡絜清、趙清閣、陳可忠、王向辰、顧敏琇夫婦等,好多父親的老朋友,有的走著來,有的坐滑竿來。這是一間父輩朋友聚合的場所。”梁實秋和友人們聚會,自然少不了茶。黃昏時,我和高淳海走進雅舍,進到梁文茜說的那間房,現在人去屋空。梁實秋在一文中說:“近有人回大陸,順便探視我的舊居,帶來我30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只瓷蓋碗,原是十二套,只剩此一套了,碗沿還有一點磕損,睹此舊物,勾起往日的心情,不禁黯然。蓋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我們走在雅舍,面對空蕩,舊的東西見不到了,人不在了,心情不好受。窗口一張桌子,梁實秋寫作的地方,我拍了一張照片,留下了一段情感。在雅舍馬路對面的不遠處,有一家茶店,高淳海每次放假回來,帶的茶葉都從這家買,現在已關門改做別的生意了。
回到濟南的家中,老壺泡茶,小瓷杯喝水,和父母一邊嘮嗑,真是享受。我對茶外行,盡管天天喝茶,上班泡一杯,下班沏一壺,對茶文化,還沒太多的造化,我只是喜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