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都叫它大河,沒人考證過它的歷史,其實它只是一條普通的河流。青口鎮也不過幾百年的歷史,這條河與青口鎮共生共存,如同一根靜脈,穿越了小鎮的肌體,血管與肌肉相互依存維系,生生不息。河面不寬,河灘平緩,可在童稚的眼中,它是那樣博大、坦蕩、寬闊。
上世紀50年代末,全縣動員興修水利,在西邊的塔山腳下筑壩蓄水,建起了塔山水庫。夏天雨水充沛,那水庫接納川流,很快便漲溢起來,水面壯闊,煙波浩渺。庫水順著排水干渠流進了青口河,給兩岸的人們以飲用灌溉之利。
青口鎮東距黃海不過10里,幾萬年前這里應屬海底世界吧?井水咸澀,用來熬粥,湯汁泛黃,略帶苦咸,因此小鎮居民把青口河作為飲水之源。
大河與我們的成長息息相關,孩子身子骨剛硬朗些,就要把挑水當成生活的主要功課。那時誰家的水缸見底了,不等父母催促,孩子便會自覺地中止游戲,提起水桶扛著扁擔晃晃蕩蕩奔赴河邊。哥哥心疼弟弟,怕壓著嬌嫩的身骨影響長個,總要讓弟弟的扛頭。枯燥的勞作早把童年弓腰駝背的影子印在了河灘上。
夏季多雨。幾場暴雨襲來,河水立刻瀑漲起來。混濁的河水泛著白沫,一時濁浪排空,陰沉欲搏人。上游告急,水庫開始泄洪,洪水浩浩蕩蕩地涌進青口河,挾著一股怨氣,勢不可當。洪水是急性子,等不及工人搖起水漫橋兩側的泄洪閘門,便發一聲喊,成群結伙地從橋面漫過來。于是車流人流立即中斷。我們佇立橋頭,瞠目結舌地望著洪水肆虐,方想起什么叫驚心動魄。
洪水退后便是我們的天下了,大人們急于去田里排水護墑,我們端著臉盆去岸邊水洼撿拾魚蝦。烈日暴曬之下,樹根草叢間,小魚的尸體銀光閃閃,撿來洗凈曬干便是絕美的佳肴呢!有時在泥漿中捉到條鲇魚,鲇魚力大,甩動尾巴,泥點立刻濺得滿身滿臉。這時有半大的孩子過來,會毫不客氣地搶走我們的戰利品,揮拳在每人頭上鑿幾個毛栗子——任我們哭喊叫罵。倚強凌弱、以大欺小的蠻橫,時常充斥在我們的生活中。
其實,大河過多的還是教會我們思索、憧憬和愛戀。下了晚自習,誰都不愿早回家去聽父親酒后精神亢奮、喋喋不休的嘮叨,便繞彎到河邊,悄悄與大河交流和傾訴。河道彎彎,波光瀲滟,隱約聽得群魚聚首喁唧月水,河水漣漪,涼風習習,草腥的微醺使人昏沉欲醉。夜闌更深,暮色漸濃,遠處有燈火閃爍。忽聞母親焦急的尋喚,我們應答著,只得悻悻而歸。
父親在外地一所發電廠給我謀了份學徒工的差事。我不愿輟學,又拗不過家庭的逼迫,便獨自跑到河邊垂淚。大河善解人意,默默與我對望著,然后悄悄地從我腳邊溜走。我幾次想抓住它,抓住童年最后的依戀,但它還是沒能滿足我的這點要求。
走出小鎮之后,不僅覺得天地廣闊了,也懂得了什么才叫大河。
30多年過去了,我再次從水漫橋經過時,眼見得閘板截留住了上游漂浮過來的生活垃圾,成片的青苔在河面擠擠攘攘,兩岸的白楊已經十分粗壯,河堤是經過整治的……我與一位少時玩伴談了自己的憂慮和傷楚,他一臉無奈地告訴我,這些年大家都在講發展,上項目,已顧不上環境的惡化了,還記得城北的那條沙汪河嗎?我當然記得。那條沙汪河,曾是我們的樂園。我們春天釣魚,夏天游泳,秋天捉蟹,冬天滑冰。那里永遠蕩漾著童年的歡樂。朋友說那條沙汪河已變成陰溝了,相比之下,青口河的命運還是好的呢。
人老了,有些機能在弱化和喪失,當他自身無法抵御各方面的侵擾和傷害時,顯現出的是一種無助和無奈。如同飽經滄桑的老人,淚水剛溢出眼角就干涸了,口中已體味不出個中的苦澀和酸楚。大河還應當是母親河,但我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么。母親河只要沒有淤滯和斷流,你也許就永遠聽不到她的抱怨和嘆息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白榮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