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對我的稱呼,仍然按老街的習(xí)俗,喊嗲嗲不喊爺爺。孫寶走路早,說話遲,能跑了,僅有嗲嗲兩個字喊得清楚清脆。
冬日的一個下午,我?guī)O寶在城市的步行街散步,這時,一位漂亮?xí)r尚的少婦牽一條狗與人閑聊,孫寶見狗,就像一個球滾了過去,給這條狗連聲喊嗲嗲……我追到孫寶和那條狗的地方,在別人眼里,是我在追孫寶,在我心里,其實是孫寶帶著我在追趕另一條狗、另一個女人,一直追到了故鄉(xiāng)嗲嗲帶我趕毛狗的老街年俗。
大巖山脈像一個側(cè)睡的巨人,背對老街躺著。九條小嶺像排骨,在寬闊的背脊上,又像蚯蚓逶迤向上蠕動。老街人取名為九嶺坡,老街趕毛狗的場所就選在九嶺坡上。正月十五這天,其他地方的人都在家里忙乎晚上鬧元宵的事;而在老街,是戶主帶著全家人在九嶺坡忙乎另外一件事,滿山遍野地尋找枯枝枯草,砍來毛竹和柏樹枝,再用這些材料搭一個人字形的狗爪茅棚。這天,在童老師的指導(dǎo)下,我用枯草扎了一條肥胖胖的毛狗,然后用一根青藤把毛狗綁在狗爪棚上,風(fēng)一吹,尾巴還左右搖擺,活靈活現(xiàn)地往茅棚里鉆。童老師告訴我,趕毛狗習(xí)俗是一個非常有象征意義的活動,趕的是一只文化的毛狗。嗲嗲明白童老師說的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童老師是老街最斯文的人,最乖的人,是在老街工作唯一的一個外地女人。
一輪圓月升起來了,嗲嗲舉著火把帶領(lǐng)我們出發(fā)了。當我們跑到自己扎的毛狗棚時,只見九嶺坡的火把像夏天泛濫的火星在天上亂竄,清江河谷宛如一條條騷動的火龍。童老師激動地對我說:“這是一個民族發(fā)光的文字,在抒寫一個山地民族的歷史……”這幾句話,我一直揣在衣袋里,并且有了自己的溫度,寫進了我后來的詩章當中。此刻,九嶺坡像著了火,整個清江峽谷像著了火,紅土溪水和清江河水像著了火,就連懸崖峭壁也像著了火。一時間,火光沖天,吶喊四起。鞭炮聲、鑼鼓聲,一切可以敲打出響聲的器物全部敲打起來,原聲和回聲亂作一團。九嶺坡的人就像一群瘋子,男人的吶喊聲尖利得像撕破了喉嚨,女人的“詛咒”聲如潑婦罵街:“趕毛狗,刷嚯!趕毛狗,刷嚯!狗頭狗腦趕死狗……”
“毛狗的腳桿趕斷噠沒得?”
“趕斷噠!”
“尾巴燒掉沒得?”
“燒掉噠!”
“毛狗皮刳噠沒得?”
“刳噠,刳光噠……”
“正月十五趕毛狗,趕毛狗,趕毛狗,趕到山中不回頭……”
向貓子和黃狗子在我旁邊對罵:“正月十五趕毛狗,趕到黃家的灶門口!”“毛狗打個屁,向家的粑粑不來氣!”黃狗子罵得捶胸頓腳。向貓子和黃狗子,是我們班出了名的好朋友,這個時候也翻臉了,就連童老師這么文靜的女人,也一反常態(tài),頭上的披發(fā)都罵飄起來了。整個趕毛狗的活動,就像遠古的一場部落戰(zhàn)爭,那鬼哭狼嚎的詛咒、那肆無忌憚的粗野、那種驚心動魄的聲帶振動頻率,使九嶺坡和清江峽谷在節(jié)日的氣氛里籠罩一片恐怖。
春季開學(xué)的第一節(jié)課,童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板書了一行字——“解剖一只文化的毛狗”。她講得繪聲繪色,津津樂道,一雙丹鳳眼在細嫩的瓜子臉上像兩顆熟透了的葡萄,長長的披發(fā)黑得發(fā)亮,一根白色的圍巾像兩匹白色的瀑布,從她的雙肩飛瀉而下,又在她的胸脯上彎彎地流淌,普通話從她櫻桃小嘴里吐出來,就像天籟之音鉆入我的耳穴。說老實話,當時我并不懂什么叫漂亮,只是感覺到童老師身上有一股貴族味,其實那時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是貴族味,只是覺得童老師和老街所有的女人不一樣,年輕、好看。初中學(xué)生了,尤其是老街的中學(xué)生,總是用賊眼偷偷地瞟著童老師美麗的風(fēng)采,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非常單純,所以童老師對毛狗的解剖,我是心領(lǐng)神會,銘心刻骨。盡管歲月像箭一樣流失了,毛狗文化在我的體內(nèi),在老街的體內(nèi),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像是一種千年守望,與紅土這個地方結(jié)緣,與童老師結(jié)緣,與我結(jié)緣。
毛狗是狐貍的別稱,毛狗在老街是災(zāi)難的符號。毛狗一般都在夜里活動,它的叫聲怪怪的,毛狗一叫就是替鬼代言,因此是老街的死敵。毛狗在長江以北是事狐,長江以南為崇鬼,這是一個“北狐南鬼”現(xiàn)象。南方文化并不“反狐”,可是在湖北恩施紅土這個地方,是一次很大的叛逆,“反狐”并發(fā)動一場不共戴天的文化大戰(zhàn)“趕毛狗”,這是童老師有理有據(jù)的定論。
童老師還告訴我們,趕毛狗年俗是社區(qū)集體的抗災(zāi)情結(jié)。毛狗既然是災(zāi)難邪惡的符號,趕毛狗就是同災(zāi)難和邪惡作斗爭,這個年俗是以抗爭的方式來體現(xiàn)對來年的祝福,所以才會出現(xiàn)那么惡毒的詛咒和同仇敵愾的強烈情緒。
我現(xiàn)在居住在熱鬧的城市,歸宿不了越來越濃的鄉(xiāng)戀。
去年我參加“恩施女兒會高層論壇”,與著名民俗專家蔡元亨老先生從故鄉(xiāng)的“女兒會”談到我故鄉(xiāng)的“趕毛狗”習(xí)俗。他充分肯定了童老師在四十年前對文化毛狗的解剖。他還告訴我:“你們老家趕毛狗年俗的活動時間是很固定的,也不需要巫師參與和主持,只受巫術(shù)心理的支配,所以它是獨立于歲末年初的民俗,在世界上具有唯一性。這個年俗延續(xù)到今天,已經(jīng)沒有太深厚的宗教色彩了,卻有了更多的文化色彩和審美色彩,是以審美、祝福、送年、鬧年為主的集體文化活動。”
當時的我并不懂得什么是民族文化,在童老師的影響和引領(lǐng)下,我對故鄉(xiāng)老街的風(fēng)俗有一種好奇,直到對此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
記得那一次,童老師在用文化之刀解剖這只文化毛狗的時候,還跟我們講了一個神話故事。在很久以前,住在紅土的開山鼻祖不知是一件什么事惹怒了天上的玉帝,玉帝斥責(zé)這里的人對上不敬,便命令司火之神毛九下凡,在正月十五掌燈時分焚燒百姓房屋。毛九對紅土人的勤勞勇敢、包容大度的行為所形成的一種精神非常賞識,便動了慈悲。為救百姓于水火,提前下凡告知百姓,務(wù)必在正月十五搭一草棚,在掌燈時刻燃燒,以解玉帝心頭之恨,焚燒時必須大罵毛九,驅(qū)趕惡魔。這個故事讓我感受到一種情和一種敬帶給人的一種沖力,由此帶給一個地方的幸福。我更感到我的老街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珍視自己的歷史,并且真實地保留著歷史的饋贈,哪怕是一個故事和傳說。
放學(xué)回家,我很興奮地給嗲嗲講這個故事,嗲嗲聽完把老花鏡從鼻梁上摘下來,放到那本發(fā)黃的唐詩上。“這一定是童老師講給你的吧!”嗲嗲說的很絕對,我點點頭。
我從嗲嗲的口中得知,童老師是從很遠的大上海來到紅土的,是什么原因從大上海來到大山區(qū)說不清楚,但到了恩施之后再來紅土的原因,嗲嗲說得又有一點玄乎。
童老師剛到恩施被安排到縣城的一所中學(xué)任教,她像柔柔的陽光給這所學(xué)校灑滿一片明麗,一片燦爛。盡管她那雙紅色的拖鞋發(fā)出像細嫩的太陽向天空移動的聲音,卻沒有給這所學(xué)校帶來一種永不停息的力量,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孤獨和惆悵。這年春節(jié)過后,童老師以一種純粹的追尋心態(tài),獨自一人從城中的中學(xué),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
據(jù)說她走的時候戴著雪白的手套,穿著灰白的風(fēng)衣。在正月十五這天,她走到了清江中游的最高的一座山峰。她看見了在月亮升起的地方,一片火紅,像她心中一片云霞燃燒,一地吶喊,如她心中對這個世界的暢快釋放,更像一個窈窕淑女般的夢想。她問及當?shù)卮迕裰螅氐搅藢W(xué)校,向主管部門提出了到紅土教書的申請。
老街包容了童老師的天然之“素”,童老師也融入了老街的自在與大方。我們這群學(xué)子,雖然歡樂著童老師的歡樂,但怎么也說不清楚,是老街幸福著童老師的幸福,還是童老師幸福著老街的幸福?
后來,童老師走了。當時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走,走的時候,是沿著來的那條路走的,仍然是那件風(fēng)衣,只是沒有戴白手套。那個時候我體會不到什么叫蒼涼,現(xiàn)在回想,那個背影是多么蒼涼啊!
孫寶一聲清楚清脆的“嗲嗲”,把我喚出深深的回憶,喊得我淚流滿面。然后帶著我向那個女人和那條狗消失的方向,追去,追去……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