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鎮
乞力馬扎羅山下的小鎮叫做摩西,我們坐的小巴是日本車,門上印著“自動扉”,門外的景色卻像中國普通的小城市,五金店、小賣部、電器店,半開半閉的門,不知有沒有在營業。
非洲人懶,街上大部分人都在無所事事地閑逛。下午兩三點學校就放了學,白衣綠褲的學生頂著滿頭盤曲的小卷發成群結隊地走,向車里的游客揮手笑著打招呼。非洲人懶,這話我說得羨慕——急著從一處趕到另一處的都是孤魂野鬼,沒有目的地的身體才是肉身。
到底是中國人,我們到了摩西鎮就急惶惶地問吃的,找吃的,再急惶惶地對吃食表示失望。每頓飯差不多,牛肉、羊肉、魚肉、牛舌堆在米飯旁,配上胡蘿卜和生菜。這里的服務生卻都煞有介事,白襯衣黑領結,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極其嚴肅,矜持而不失驕傲地端上一盤盤沒什么滋味的蓋澆飯。
晚上,挑夫和向導來和我們見面。坦桑尼亞的法律規定,登乞力馬扎羅山的游客每人必須配備兩個以上的挑夫,一個團隊至少要有兩個向導和兩個廚師。20公斤以上的大件行李都給挑夫,非洲人用頭搬運,巨大的行李也頭頂著,完全不用手扶,外人看得直齜牙咧嘴。向導之一叫“好運”,看上去不過是個中年,一問才知道已經67歲了,每個月要上下乞峰好幾趟。
乞力馬扎羅山
1
第一天從海拔1700米登到2700米,這一路都是熱帶雨林。進了林子,它便在你身后緩緩合攏。好林子,十分潔凈,茂密挺拔,一片片遮天蔽日。山上剛下過雨,更是綠得痛快。風每每穿山而過,就覺得又有什么東西立地成綠。
路程過半時有午餐點,我們隊伍的廚師早就到了,在鐵皮的長桌長凳上擺好餐具和午餐。午餐豐富得令人詫異,喝的有咖啡、牛奶、果汁巧克力等等,吃的是面包、雞腿、熱湯、水果,還有甜點。食物沒有熱氣,只有鐵盤子的腥氣,每吃一口,胃都像被咯噔輕擊一下。
2700米大本營的夜極美,星星像下雨一樣要往下墜。同行的人帶了指星儀,一道細長綠瑩瑩的激光直戳天幕,我們像是《星球大戰》里的人物,不像在人間,像在銀河,星球成簇擦身而過。我不識星座,就用指星儀胡亂捅星星玩,星星不怕人,就這樣赤頭白臉地和我對視。
2
第二天從海拔2700米登到3700米。與我們同時登山的,有兩隊日本人,都是老年人,每對10人左右,平均年齡至少60歲。老太太比老頭還要多,妝容整齊,臉都粉白粉紅的。
他們的隊伍非常整齊。我們登山的隊伍不一會兒就會自動分裂成青年少壯組和老弱病殘組,距離拉開老遠。日本老年隊卻始終非常緊湊,遠遠看山脊上短促的一小團。他們休息的時間也極短,一邊喝水一邊還活動著腿腳。在日本,似乎60歲之后人生還能另起一行。據說講談社搞了一個文學獎,60歲以上的人才能參加。日本還有女詩人92歲才開始寫詩,暢銷100多萬冊。人老了,唯一的獎賞就是不必與外界搏斗了。不僅不用搏斗,甚至連年輕時為了生存習得的功夫與記憶也可以忘掉,只管一日當兩日地笑坐著,仿佛大夢初醒。
到了3700米的營地,同行的王小山等人開始斗地主。每個人面前堆著厚厚的一沓坦桑尼亞先令,每張面額一萬,相當于14美元。打一局,輸贏在一萬到八萬先令之間,牌打得并不大,但是速戰速決,一會兒厚厚一沓錢就見底。
黑人挑夫和向導圍在桌周圍看,不看牌,只看銀兩飛快進出。他們詫異得張大了嘴,震恐地看著輸了錢還談笑風生的打牌人,大概在猜測眼前這群中國人到底是干嗎的。
7點不到就無事可干,準備睡覺。三角形的小木屋,一屋四人,我回屋睡覺時同屋的人還沒回來,我愉快地出溜進睡袋里。睡袋第一天還干凈清冷,躺進去有點畏畏葸葸,睡了幾天,已經有一股熟肉的氣味,肉是自己的肉,所以非常親切、催眠。
我睡起覺來不像個文字工作者,像個莊稼漢,睡了十幾個小時,一覺到天明。早上7點,黑人來敲門,他打好了熱水,拿著小盆和香皂,叫醒我們洗臉洗手。
我好幾天沒有正經洗過臉,防曬霜每天只管一層層往臉上涂,摧殘得厲害,一碰臉就火辣辣地生疼。
3
第三天,從海拔3700米到4700米路上刮起了狂風,氣溫驟降,小石子一樣的冰塊砸下來,不是冰雹,叫粒雪。隊伍被狂風吹散,越拉越開。
不知不覺地,我已落單,漫天昏黃風雨如晦,天地廣闊得令人絕望,能走的只有一條荒涼的小徑,路邊是焦紅的砂石,還有些仙人掌。
向導Eric從后面趕上來陪我走,我們邊走邊聊,好消磨過這一段痛苦又乏味得驚人的路程。他說他的女友是加拿大人,從加拿大最北端而來,到摩西鎮做志愿者,他們在夜店認識,相戀。她來自地球的另一邊,把他從暴烈帶銹的陽光和體味、汗漬斑斑的酷熱中解放出來;他 驅走了她小半生冰天雪地的黑夜。這不是愛情,是互助,是自救。Eric說自己打算娶三個老婆,一個本地的、一個美國的、一個歐洲的。坦桑尼亞的法律規定男人可以多妻。非洲人直白,他直接壓下一張漆黑的臉,閃著大白牙問我:“你是處女嗎?”我嗆了一口黃沙,猜測他難道要殺了我祭山神?
4
半夜11點半,我們出發登頂。出門的時候發現下起了雪,國家登山隊的總教練羅申說下雪走是最舒服的,不冷也無風,我們都感慨自己幸運。
三個小時之后,走過了一半的路,在雪洞里休息時才覺得難受,雪不小,幾分鐘不撣就在衣帽上壓了厚厚的一層。我體力開始透支,嘴里一股黃銅生銹的味道,頭疼欲裂,一味發冷。黑人向導在每個人手里倒了點奶精還是葡萄糖,我狼狽地把自己手掌舔得一干二凈,才稍微緩過來些。
這時,隊里的王小山開始招呼兩個體力透支比較嚴重的女隊友,說要一起下撤。領隊孫斌一聲大喝:“我是隊長,都聽我的,所有人都要上去!”這才一片寂靜。新雪映著漆黑的雪洞,大家腦袋上的頭燈已經快沒電了,心虛地閃著一點點光。
下撤的想法對于我來說很有吸引力,如果下撤,我也是坦然的。“我來過,我看過,我征服。”“我要登山,因為山在那里。”還有比這更返祖的想法么?
人人都知道的話是“人定勝天”,《史記》中的原話卻是“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雪還在安穩地下著,滔滔惶惶,山也徑直陡峭。天永遠是定的,無論你登還是不登,乞力馬扎羅山都在那里征服你。
休息了片刻,繼續走。接下來的路走得更難,幾乎每走三步都要停下來大喘氣一陣。我不停地問領隊:“還要走多久?”他說:“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后,我再問:“還要走多久?”他仍說:“一個小時。”再一個小時之后,還是說一小時,后來我再問,他就不說了。
登頂的隊伍很多,也有看起來很專業的,所有隊伍都越走越慢,一個結實強壯的外國人在路邊嘔吐,我輕盈快步繞過他身邊,剛準備示強,卻終于也忍不住干嘔起來。還差兩百多米登頂的時候,我坐在石頭上喘粗氣,直到這時才第一次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乞力馬扎羅山的雪》。
“噯,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死神不在那兒。它準是上另一條街溜達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靜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駛。”海明威在小說里如是說。
比起海明威,我更喜歡他諷刺的菲茨杰拉德,與他似敵非友的福克納,因為我一直覺得海明威的簡潔是因為煩躁,言未盡就翻翹著嘴唇,灌自己一杯烈酒拒絕深談。
海明威不太像個作家,作家難免有溫情氣,溫情氣之所以討人嫌,就在于對人世的黏糊與欲推還休的拉扯,用潮濕濕熱的手心拽著生活不放,跟它說知心話。而海明威的厭世終極而徹底,幾乎要連死亡一起嘲笑。所以讀海明威可以去除溫情氣,良藥苦口。
海明威自殺的時候,福克納忌妒地說:“他作弊,在回家的路上,他抄了捷徑。”我坐在石頭上喘粗氣,看著自己的手背一片蒼黑,是死人色,猜想自己的臉也同樣難看,這時候才第一次懂了海明威,那種等死的欣然與安逸。我不想繼續走了,也一心求死——不,并不是想死,只是不想活了,因為只要是活著便要繼續往前走,而向前走的念頭讓人如此難以忍受。
同行的領隊看出我耍賴,叫來一個向導,讓他拉著我的手登頂。向導拽著我一步步向前,最后一段路最陡,全是大石頭和碎石,因為覆滿了雪,所以更不知深淺,向導雖然經驗豐富卻也幾乎步步踩空,不住說著“sorry,sorry。”我們兩人喝醉酒一樣七歪八扭,踉踉蹌蹌,每步都是半跪著前行。
半拖半拽的,終于登了頂。我速度慢,上到平臺時大家已在慶祝。本來說登頂之后男人們要裸奔,但一看這凄風慘雨的形勢也沒人再提這話。逼仄的頂峰也只夠站十幾二十個人,原地打著轉。
是時,早上6點30,原計劃是想看日出,可雪實在太大,繚霧未散,只看到一片蒼茫的白色。
所有的征服其實本意都是破壞,所有的破壞都是由于恐懼。
人們害怕荒野,因為它是荒野,所以人們用斧頭和犁頭把它的邊緣一點點侵蝕;人們害怕雪山,因為它是雪山,所以人們要留下痕跡,要用雪杖和冰鎬敲擊,要在它的頂峰擺出“我若為王”的姿勢。
好不容易登上頂峰,我內心的擰巴和糾結才突然發作,不識相地覺得有點索然無味,在標示著頂峰的木牌前匆匆照了張相,便要下山。
下山如喪家之犬,忘了回頭看一眼,向導們都說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會在10年之內融化完。
補記:2011年大年初二,我動身去坦桑尼亞,參加“榕樹下文學在路上”第一站——非洲乞力馬扎羅之旅。同行的人有“榕樹下”的王小山,八○后作家春樹、狐小妹,歌手老狼,“紅袖添香”網站的孫鵬。登山隊長是職業登山家孫斌,護航的有國家登山隊總教練羅申,還有全程協調和照顧大家的王珂。
責任編輯:徐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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