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一陣急雨過后天空放晴,空氣清涼甜潤。屋檐流淌下來的水珠開始放慢,“滴答——滴答”的聲音悠長而又單純,山村寧靜到了極點。
屋子里十分幽暗。這是一幢老房子,房頂的苫草已經陳舊,許多地方已經腐爛,但屋子并不漏雨,因此也就并不潮濕。窗戶是老式的,木質窗欞未施油漆,卻因年代久遠顏色已經發黑,透著古老和滄桑。窗欞糊著紙,粗糙且富有韌性,原來的黃色已經發焦,透明度自然就差了一些。窗子分上下兩扇,下面那扇固定不動,上面那扇是活的,晴天或者特別需要光亮的時候才打開。一根熏得黝黑的麻繩拴著一個經過修整的樹杈,算是鉤子,鉤住這扇窗戶,這扇窗戶因此也就半敞著,永遠是無精打采的樣子。
屋檐水珠的“滴答”聲間隔越來越長,漸漸地就消逝了,屋子里更顯幽暗寂靜。突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屋子的某一角落傳來。不像是老鼠的聲音,老鼠們在這個老房子里從來沒有什么顧忌,可以隨便弄出些動靜。這聲音很特別,一陣接一陣,還帶有鳥類扇動翅膀所發出的“噗噗”聲。細聽,才發覺聲音是從老式衣柜的抽屜里傳出來的。我一下子愣住了,不是老鼠,那會是什么聲音?怎么會從抽屜里傳出?懷著好奇,我心“怦怦”跳著,小心翼翼地接近衣柜,悄悄地讓耳朵貼緊紫檀色的抽屜,臉部因擠壓和緊張而變得扭曲。終于弄清楚了,聲音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而且還越來越大,越來越有節奏。到底是什么呢?我扭過臉,一只手已經把住抽屜的黃銅拉環,輕輕拉開一道縫,看不清楚,再拉開一些,我一下子驚呆了,里面是一只蝴蝶!索性把抽屜全部拉開,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只蝴蝶。這才想起這只抽屜里我曾經丟進去幾只帶繭的蛹,此時仍舊有幾只繭蛹在里面,讓那只大蝴蝶撲騰得滿抽屜亂竄。莫非其中一只已經化成了蝶?再細看,有一只繭的一端已經破開一個洞,大概就是這只蝴蝶把繭咬破從里面鉆出來的。蝴蝶的翅膀還沒有全部展開,褶褶巴巴的像沾了水,以至于讓她無力抬起翅膀,所以才在抽屜里轉著圈地撲棱。
山村的孩子每日無事就在山里面轉,有時就從樹枝上摘下幾只繭蛹帶回家隨便往哪里一丟就再也不去理會。家鄉的繭蛹個頭較大,從前還有人特意去山上采,集在一起可以繅絲。如今沒人在意這些玩意兒,偶爾手指劃傷就隨手找來一只繭,剪去一端套在傷指上既可防止進水感染,又可防止觸碰傷處。衣柜抽屜里那幾只就是我從山上采回隨手丟進去的,沒想到竟有一只化成了蝶,這讓我十分激動,比看見村里的母馬下駒還興奮。我把抽屜拉下來放在炕上,這樣會亮一些,可以看得清楚一點兒。蝴蝶撲棱得更歡了,每一次撲棱之前,翅膀的根部都不停地顫抖,像似害怕,又像似很痛苦,我開始可憐起這只蝴蝶。而就在這痛苦的顫抖中,蝴蝶的翅膀漸漸地張開。就在一雙翅膀全部張開的瞬間,我突然發現這只蝴蝶好大好美,差不多占了抽屜的一半,翅膀一扇一扇的,動作緩慢而有力。這是一只黑色的蝴蝶,而那黑卻不同一般,是一種帶著綠色的黑,或者叫墨綠更準確一些。翅膀兩側對稱地豎著排列幾個好看的圓圈,像大大的眼睛盯著我。這讓我十分得意,感覺這只蝴蝶已經看到了我,而我則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十來歲的山村小男孩。
蝴蝶在抽屜里慢慢地扇動著美麗的翅膀,我圍繞著抽屜,從各個角度觀察蝴蝶的一舉一動。本來我可以抓起蝴蝶并自由變換角度去看她,但我不能這么做,擔心不小心弄壞她周身黑緞子一樣細細的絨毛。蝴蝶身上的絨毛很柔很嬌,往往一伸手就會弄掉一層。
蝴蝶開始起飛了,一雙美麗的翅膀只扇動三兩下就離開抽屜升起來。但她并沒有就此飛走,好像留戀承載她化蝶的抽屜,眨眼之間又降落下來。這時外屋炕上有了些許動靜,我想是二奶奶醒了。她耳朵雖然聾,卻往往能聽到細微的聲音,我在里屋的一切動靜她大概都聽見了。二奶奶大聲地問:“一個人在炕上鼓搗啥呢?”我也大聲喊:“繭蛹變成蝴蝶了。”二奶奶說:“那就拴起來,讓她甩籽變金魚,你不是總想要金魚嗎?”我不耐煩地回答:“你說得不準,哪一次也沒變成。”二奶奶又問:“那你想咋辦?”我說:“把她放掉!”我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二奶奶依舊大聲地說:“放就放了吧,好歹也是一個生靈。”
二奶奶曾經說過,金魚是蝴蝶甩的籽變成的。為此我做過幾次實驗都沒有結果,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問二奶奶這是為什么,二奶奶也不知所以然,只是一次次地搪塞。二奶奶還說過河泡子里的魚是草籽變成的,不然已經干涸多年的水泡子,一旦有了水為什么就會有魚出現?而且這個泡子與河流并不相通。草籽變魚的實驗我沒有做過,但是我想應該就是這么回事,我信。
這一次我說要放掉剛剛蛻變的蝴蝶,二奶奶沒有阻攔,還說“放就放了吧,好歹也是一個生靈”,讓我更加堅定了放飛蝴蝶的決心。此時,蝴蝶已經在幽暗的屋子里起起落落幾次了,翅膀扇動得一次比一次有力。蝴蝶再一次降落抽屜里的時候,我不再猶豫,決心就此放掉她,讓她飛上藍天,在山林里自由自在地飛翔。我把手伸到蝴蝶身下,感覺蝴蝶全身都在顫抖,或許她現在很害怕吧。當我的手指觸到她幾只細長的腳,她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指肚,很有力。我的手慢慢抬起來,蝴蝶扇動一雙美麗的翅膀,一張一合,盡情展示她的美麗。這倒讓我有點兒舍不得,但一想二奶奶說的話,我又堅定了放飛的決心。我安慰自己,放就放了吧,說不定哪天在山林里我們還能見面。我站起身托著蝴蝶湊近張開的窗口。整個手臂都已經伸到窗外,蝴蝶卻不飛,仍然扇動她那美麗的翅膀。我的手臂微微向上一舉,然后再向下沉,接著再用力往上一送,在我的手臂伸展到最高處時,蝴蝶的細腳松開我的手指,翅膀一扇,飛走了。蝴蝶在空中起伏升騰,然后便徑直朝南山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漸漸地就消逝在南山那一片刺槐林里。
蝴蝶飛了。我怔怔地望著遠方的天空和那片郁郁蔥蔥的刺槐林。
二奶奶在東屋問:“放了?”我心里一陣發酸:“放了!放了!”聲音很大,好像有一種莫名的怨氣,仿佛放飛蝴蝶完全是二奶奶的決定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二奶奶說:“放了就放了,以后你會見到她的,沒準還是兩只呢,蝴蝶都配對飛。”二奶奶這話讓我的心里好受一點兒,我信二奶奶的話。二奶奶又說:“蝴蝶會感謝你,保佑你長大娶個好媳婦。”這話我不大相信,蝴蝶也會感謝人嗎?那我在放飛她的時候怎么一點兒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呢?我還望著窗外,這時我看見南山的東邊,水庫的上空有一道美麗的彩虹,就對二奶奶喊:“天上出杠了。”二奶奶說:“出杠好,明兒個定是個響晴的天。”
從此,我開始留心天空,留心花叢,留心南山那片刺槐林,希望哪天會突然看見我放飛的那只蝴蝶。
雖然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只蝴蝶,但我卻常常在夢中與那只蝴蝶相見。正像二奶奶說的,不是一只,而是兩只配對,他們在天空中扇動美麗的翅膀,互相糾纏著在我面前飄來飄去。那時我還不懂莊子,更不懂莊子的蝴蝶夢。如果那時已經懂了莊子,我沒準會把其中一只蝴蝶當成自己,是我跟那只我所放飛的美麗的有著墨綠色大大翅膀的蝴蝶配對。
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見過像當年我放飛的那樣美麗的蝴蝶,即使在廣西桂林蝴蝶泉那么多的蝴蝶里面也沒有見過。前幾年參加一個朋友的孩子的婚禮,隨著美妙的音樂和新郎新娘的款款步履,主持人打開一個盒子,霎時從里面飛出一群美麗的蝴蝶。當時一驚,那些蝴蝶的顏色怎么跟我當年放飛的蝴蝶一樣啊,或許里面會有我當年放飛的那一只?待定睛細看,那些蝴蝶很小,飛翔的氣勢也不及我放飛的那只。那天晚上又夢見當年我放飛的蝴蝶,而且不止一只,還有一只與她配對的。他們在我眼前翩翩起舞,然后雙雙離我而去,向著遠方,向著一道彩虹飛去,最后與彩虹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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