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園野趣

久居鬧市，聽夠了車輛的轟鳴和流行歌曲的喧囂，看夠了新潮服裝和時髦坐騎，聞夠了工廠廢氣和汽車尾氣，瞧膩了前衛男士的馬尾發、時髦女士的刺猬頭和花高價精心焗染的紅毛、黃毛、灰毛，總想能有一處真實自然、清靜樸素、樹綠花紅的所在。

還好，有幸在住宅近旁覓得一塊荒地，也就二百來平方大小。于是請工匠砌上圍墻，安上門戶，工余暇日，叩石墾壤，除荒去穢，栽上幾株粉桃、兩棵紅杏，外加梅、李、柿、棗、石榴、櫻桃等果木若干，滿滿騰騰密密實實地栽了一小園。樹隙間再栽上一片草莓，種上兩畦青菜，小園便一天天熱鬧昌盛起來。小園一隅原為倒閉工廠的水泥地，堅硬難刨，于是就地蓋了兩間簡棚，用于存放農具雜物，倒也地盡其用。更叫人心動的，還是園中的鳥寶寶們。城市里人太多了，塵囂太甚了，那是汽車的天下，鋼筋水泥的天下，霓虹燈的天下，“嘭嘭嚓”、“咚吧咚”的天下，鳥雀們早已無藏身之地。猛然間發現鋼筋水泥的森林中隱藏著一處人跡罕至、綠嫩紅鮮的小園，很快將這里視作了天堂。于是，它們不謀而合，避開城市的喧囂和浮躁聚集到這里。

每有閑暇，即來園中，或施肥除草，或噴藥捉蟲，或剪剪枝，或拉拉條。興之所至，往往亂點鴛鴦譜，隨意嫁接，不惜張冠李戴，馬嘴安上驢頭。這就使那果樹變得非桃非李，一棵樹上不倫不類地開出幾樣花來。常常癡癡呆呆地獨自徜徉徘徊于樹旁花下，凝目端詳，欣賞玩味。花色悅目，花香沁肺，妙處難與君說！為此曾步王荊公韻賦得《浣溪沙》一首：“寂寞小園不自哀，蔑亭睨榭傲樓臺，終年四季少人來。李柿梨櫻三五樹，榴桃梅杏六七栽，陶然繁茂陶然開。”

我第一次發現鳥雀們是在一個春日的早晨。我迎著朝暾來到這里，還沒有打開園門，便被園中那美妙絕倫的交響樂陶醉了。里面有環珮叮叮聲，有溪流潺潺聲，有琴瑟輕撥聲，有絲弦慢拉聲，有簫管嗚咽聲，有梆梁款擊聲；有獨唱，有合唱，有男女聲二重唱、三重唱、多重唱，有二部輪唱、三部輪唱、多部輪唱，有上滑音、下滑音、有裝飾音，有顫音。嘀嘀嚦嚦，唧唧喳喳，啁啁啾啾，咕咕嚶嚶，還有種聲音實在難以描?。杭奔寮逡魂囉翊上鄵羲频那宕嘁艄澲笤偻弦粋€長長的高揚的笛音。有親昵羞澀，有歡快熱烈，比“一把火”婉轉，比“愛你一萬年”含蓄，比“老鼠愛大米”高雅，比“不要再愛你”真摯，比“抱一抱，抱一抱”蘊藉，比“你愛我像誰”纏綿。

我頓時被這天籟這仙歌陶醉了，輕輕地擰開鎖鑰，小心翼翼把門推開一條縫。啊，這是一支怎樣的合唱隊伍啊！大的、小的、披禮服的、穿迷彩的、衣著簡樸的、服飾華麗的，都親密無間地相聚于丫間枝頭，理羽梳妝，試喉吊嗓，那么睦鄰友好，那么和諧相親。那上身粉紅，下身銀灰，脖中系著一圍珍珠項鏈，體態豐腴的，是斑鳩；那服飾高貴華麗，戴彩扇狀羽冠，穿紅艷的高腰靴，頸部以上“一頭斧子一頭錛”的是啄木鳥；那著天藍色羽衣，白頷粉頰，戴墨色眼鏡，窈窕嫻靜的和那黑氅朱靴，紅喙碩大，文雅頎長頗有紳士派頭仕女風韻的我卻叫不出名字來；而那嬌小玲瓏，歌喉婉轉，凝固在遠處枝頭的我既看不出它們的面容，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都成雙成對，或交頸相親，互相梳理著羽毛，或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深情傳遞著愛意，或在枝間跳擲騰挪，共同排練著舞步，或遙遙相對，互相展示著歌喉。只有近處棗樹枝上一只黃綠色的虎皮鸚鵡形單影只，我懷疑她是從誰家沖出樊籠逃逸出來的金屋嬌女，為求其友聲而逃到這里，雖找到了自由安身之所，卻覓不得如意郎君。而麻雀則是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像農歷正月初六在站臺擠車的打工大軍……

我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剛向園中邁開一步，便引起撲棱棱一陣騷動，麻雀們從棚戶內排云般沖出。麻雀們一飛，樹枝間那十多家子恩愛夫妻們也都紛紛驚逃?；蝻w到園角的高枝上，或飛到附近的屋頂墻頭，俯首注目，偷眼觀察，既不忍離去，又似害怕有危險存在。那種意綿綿怯生生的樣子，實在讓人不忍打擾。于是，我又悄悄地退出了小園，輕輕地掩上園門。一根煙工夫過后，再向園內窺視諦聽，那里又是舞姿翩躚歌聲盈耳了。

我靜靜地佇立在園門口，呼吸著清晨那濕漉漉涼沁沁的空氣，諦聽著園內那脆生生滑溜溜的鳥啼，享受著從紅杏枝頭飄來的那一縷縷淡幽幽清洌洌的暗香，我的整個身心都被這無與倫比的自然和諧融化了。在這里，世俗的紛爭，名利的角逐，患得患失的憂慮，都被這花香與鳥語蕩滌得無影無蹤。一種返璞歸真融于自然的愉悅充溢于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在這里，一切修身養性的說教都顯得黯然失色。這境界，能將一切物質的、權力的、名的欲望消解凈盡。所謂“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大概指的就是這種境界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選自《芥子園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