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紅薯是最普通不過的農作物。
紅薯與稻谷、小麥相比,非正統主流,屬粗糧雜糧,“位階”低下,農村人大都吃夠吃厭,而淪為豬的主食,甚至豬吃多了都嫌棄,還要挑肥揀瘦的。而紅薯一旦運到了城市,烤箱一烤,薯香飄飄,忽然誘惑了一些城里人的胃口,等在街邊巷口,圍成一圈。薯剛出爐,直冒熱氣,剝開薯皮,有的是白心薯,綿綿的,干面一樣,吃在口里就蜜一般融化掉了;有的是紅心薯,軟軟的,甜絲絲的,香味蒸騰,令人口水直流。紅薯挺耐餓,又方便、實惠,不少人都歡迎,老少皆宜。同一種東西,僅位移了一下,卻身價迥異。想想身處農村的落寞與卑微,而在城市的熱賣與受寵,一冷一熱,一高一低,真是點滴在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小時候也經常與紅薯為伍,蒸,煮,燒,油炸,生吃,各種吃法都經常體味。印象最深刻的是把紅薯放到地窖里窖起來,挨過雪花飄飄的嚴冬,再揭開蓋子,拿出來,洗凈,削皮,當水果來吃,那個脆,那個甜,20多年過去仍縈繞心頭,口有余香。爺爺每年都要窖紅薯,想吃時便央求爺爺取出來,滿足小小的胃口。我是長孫,爺爺自然疼愛有加,很少拒絕我,何況是自家地里種的呢。
爺爺是種田的好手,年輕時被國民黨抓壯丁,輾轉顛簸,血雨腥風,碰過八路軍,也打過日本鬼子,掃蕩過土匪,膽戰心驚苦熬了三年多。在一次與小日本的遭遇戰中,隊伍被打散,爺爺藏在山坡下一堆枯葉堆里,趁著夜色的掩護逃過一劫,保了一條命。后來流落數月,幾乎靠著乞討才回到家。兵荒馬亂的年月,農村破敗不堪,能保平安,有口飯吃,有衣服穿,便是最大的造化與榮光了。說起解放前的悲苦辛酸,爺爺總有吐之不盡的話題。
盛夏的夜晚,溫度很高,難以入睡,小孩子的我無處可玩,只能呆坐在院落里,聽蟲叫蛙鳴,還有院墻外的水塘里,魚兒偶爾翻越濺起的嘩嘩水聲。除此之外,便是聽爺爺與爸爸、叔叔們圍坐一起,回憶絮叨那些戰亂歲月中的奇聞軼事,似懂非懂。最喜歡聽的是戰斗的場景,打打殺殺,雖然殘酷,但聽起來過癮。
懵懵懂懂里度過了少年時光。爺爺老了,背微駝,鬢花白,越發清瘦,干起活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時常自言自語,似不甘,又無奈。家里窮,爸爸及幾個叔叔成家后按農村的習俗陸續分了家,只余下小叔叔勉強上學,靠爸爸微薄的工資支撐著學費,指望著能讀好跳出農門。幾畝田地還是要侍弄,還是要吃飯,要生存,爺爺快70了,不得不佝僂著身子,在田地里苦苦掙扎。
終于,爺爺被歲月無聲地絆倒了。高血壓、腦血栓……接踵而至,禍不單行。爺爺總算告別了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土地,無奈地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五年,幾乎沒站起來過。
在爺爺去世的前一年,我去了南方,為了把路走下去,把夢拾起。漂泊自然是辛苦的,是無奈的。然而更無奈的是,剛進一家工廠做事沒幾天,得知爺爺病重的消息。我躊躇著,惆悵著,一則口袋干癟,二則請假很難,何況是才進來幾天。再接著,噩耗降臨了。那時沒有手機,接電話也不方便,還是通過剛從家里出來的一位老鄉口中捎話得知。爺爺走了,還算比較平靜,已臥病在床五年,遭罪不少。或許,對于他老人家,撒手,也是一種解脫。
我得知消息那天晚上請了假,無力地躺在床上,整晚沒合眼,任思緒瘋狂撕扯,交織成黑白的幻影。依稀記起,爺爺曾經把紅薯洗凈,切成一片片的紅薯片,在陽光下晾曬,曬干后收起來。可以干吃,面面的。或者等四處游走的挑擔貨郎門前經過時叫住,拿紅薯片論斤稱,兌換些棒棒糖、陶瓷、口哨等給我吃、玩。一般是放在稀飯里煮,叫做紅薯片稀飯,那時還覺得很豐盛。20多年沒吃過了,味道變陌生了,想起來如夢一場。
難忘那清涼的月光下,爺爺坐在小木凳上搖著蒲扇撲打蚊子,正津津有味地講述著塵封的往事。而此時,在鄉野田間,孩子們正歡快追逐著螢火蟲,嬉鬧著。有的捉住了,高高舉起,像是童年提著一盞盞小燈籠,在夜空下盡情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