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曇花

父親的小園子里種著一株曇花，幾十張寬而厚敦的葉子簇擁著，約有一人來高，長得十分茂盛，每年開花都很積極，大朵大朵的花，彰顯著俊雅與大器。早就聽說曇花屬名花之列，想是嬌貴的主兒。不承想，她竟然在這屋檐下活得自由自在。初爆出來的嫩芽默默的有點紅潤，許是被我看得久了羞了的緣故。

父親見我在曇花前佇立良久，便說：“你若喜歡，摘張葉子去！栽在花盆里，每天給澆點水就行——不過，不能澆的太多。”我有點兒將信將疑的，都說名花難伺候，怎地曇花就有這樣隨和的性格呢？心疑疑著，下手自然遲遲的。父親順手摘了片老葉子遞給了我。

老葉已沒有新葉那種油蠟蠟的光，但她的樸實的確給我以信心?；丶液螅崭赣H說的方法，把那張曇花老葉子扦插在花盆里，又淋了點兒清水。那老葉子雖然沐浴了水的滋潤，依舊顯得有點兒木訥訥的樣子，與我原來的盆栽花多少有點兒不合群。

記不得有多少日子了，曇花老葉子依然敦厚著她的樸素，葉色依然是濃綠的發呆，透露著一股老氣橫秋狀態。她對生命是如此的漠然，沒有一點兒鮮活的激情，讓我這旁觀者都為她的生存捏了一把汗，更不敢奢望她的花事、花期了。

可是，我不愿放棄。

依然每天給曇花老葉子澆點兒清水，不僅是例行公事，而是一種期待與信任。

忽然一天早晨，曙光初照，那片肉質敦厚的曇花老葉子被晨風擺弄了一下又一下，在葉子一擺一搖間，老葉子極富曲線的邊緣上的左端，長出了一小米粒般的萌芽兒。那芽兒雖然極其渺小，卻讓我有點欣喜若狂——她活著！她扎根了！她吐葉了！叫了這個來看，又喊那個來瞧。畢竟，那是一種新生，一種突破。大千世界，又多了一個不畏艱難推陳出新的生命里程。只見那站立風中的老葉子逐日變得豐滿起來，葉脈楚楚，像負重的人暴出的青筋。當第一個嫩芽兒長到綠豆般大的時候，芽兒變得紅里透綠，鮮亮而富光澤。芽兒再大點的時候，模樣有點像鐵扇公主含在口中的芭蕉扇。而后，在“芭蕉扇”斜對方，老曇花葉子的右邊，又吐出一粒“小米?！眮?。那扦插的老葉子，為托付新生命依然是筋兒直暴。葉脈凸凸在厚厚的葉子上，觸手可及，讓人不得不感嘆孕育新生的艱難。

新生的兩張葉子長得很快，她們帶著新生命的紅潤，迎接著歲月的風雨。兩張新葉，一左一右，依偎在那張老葉子上，像親密無間的娘仨兒，盡在風雨中私語。也許，新葉挨了風雨的抽打，痛了，滴著淚珠向母親哭訴，母親在風雨中挺著腰板，不肯向風雨低頭彎腰。新葉也不再哭泣，也挺起腰板，每經一次風雨，她們都比先前要長大一圈。也許，她們可能褪去嫩生生的顏色，日后也會與老葉子一樣換上凝重的綠色，但是她們會變得更加堅強。

老葉依然透著母親般的堅毅，從有限的泥土中吸取營養撫育著新葉的成長。留不住的光陰漸漸遠行。老葉拼足了力量，從扎根之處，又推出一個新的生命。他是母親生命之根的杰作，是一枝曇花圓圓的葉柄，仿佛是一個男子漢。他的出現，完成了曇花的嬗變，他們不再是寬寬的葉子的單純組合，而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株曇花了。他頭上還帶著扁扁的弱冠，初見世日的紅澤使他身上散發出青春的活潑和陽剛的力量。不管世事多艱難，只要有挺拔的生命在，整個世界就不會寂寞。葉柄飛速地發揮著他生命的力量，他年輕又漂亮。只幾天的工夫，他已比那三張葉子高出一頭。圓潤的葉柄褪去了他初時的紅澤，換成了與他母親一樣的凝重綠色，弱冠也變成一張寬大厚敦的葉子，繼承了母親的品質。以后的日子里，總有新葉子在不斷地長大，又有新芽悄悄地出生。長長的綠葉，款款地蓋過花盆的沿，有柔順依附著的，也有亭亭玉立著的。前仰后合的二十幾張葉子，歡歡喜喜一個大家族。一葉以眾眾，可見她的繁殖能力有多強！

那張老葉，低低地緊貼著花盆，她有些憔悴，顯得有點干癟。原先敦厚的葉子，添了不少皺紋，葉緣已經發黃，但她仍然很堅強地挺立著，把養分輸送給她的子女們，這是母親對生命的承載。也許，作為母親，她希望看到孩子們有更加輝煌的結果。盡管她很吃力，很勞累，盡管她的兒女越到她的前頭，有著新生的光彩。

好像是對老葉子心愿的回應，新生的寬寬葉子邊緣終于長出曇花的花蕾，依然如她的兄弟姐妹出生時的渺小和紅潤。花蕾生長得很快，不過幾天，她的身上長滿了尖尖紅葉，像裹了一身的彩帶，長長的花柄向上彎曲著，鼓鼓的花苞，小嘴尖尖的，很是惹人喜愛。

那張老葉子更顯得老了些，而且有點兒枯黃。

由簡及繁的綠色，終于喚來了美麗。紅色花蕾們長大了，使綠葉們更加努力地工作，護花的葉脈變得更加粗，更加清晰。不負重望，花蕾們長成了含嗔藏嬌的美人兒。曇花小小的紅嘴唇邊，露出了玉齒般的花瓣尖兒——她們快開了。

晚上，月兒高照，從夜空中灑下星星縷縷的銀光，清清地照在曇花身上，有點兒朦朧又有點兒浪漫。曇花是速開的花兒，在你對她注目中，曇花玉唇兒輕啟，就大大方方地打開了美麗的花朵。一瞬間，曇花越開越大，玉容顫悠，二十多個花瓣疊做三層，包在外面的花瓣潔白晶瑩，花瓣的形狀像天鵝公主羽霓，披拂著紫紅色的飄帶。這種自然天成的色調，美麗得無瑕可擊，人間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藝術造詣。盛開的曇花，端莊、大方、清純又優雅，其清新芬芳彌漫了整個屋子。

我呼吸著她們的氣息。

溫州地方習俗，每當曇花開的時候，花的主人們都要在曇花長長的花柄上扎一縷紅絨繩。我也給曇花扎上了紅彤彤的絨繩，這可能和民間傳說有關。是說，曇花本是百花神之一，她和百花一樣，每天都會開花放菲，四季燦爛。有一年輕人，每天給她澆水、除草。曇花逐漸愛上了呵護她的年輕人，現了真身，與年輕人恩愛生活在人間。這件事后來傳到天庭，讓玉帝知道了，玉帝認為曇花破壞了花神不準下凡的規矩，雷霆怒發，急派天兵天將把曇花神抓了回來，并把她貶為每年只能開幾個時辰的花，讓她現不了真身，讓她再難和情郎哥哥相見。玉帝還下圣旨，把那年輕人送去靈鷲山出家事佛，賜法號名韋陀，讓他忘記前塵，忘記曇花。許多年過去了，韋陀在觀音菩薩的教誨下，潛心習佛，漸有所成，果真忘了曇花。而曇花卻依然想念著她的情郎哥哥，忘不了那段情感。當有的花神告訴她，每年的暮春時分，年輕的韋陀總要下山為佛祖采集朝露以煎茶供奉時，曇花就把開花的時辰定在這個時候。曇花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氣神綻放在那一瞬間，優雅且芬芳。曇花是希望韋陀能在采集朝露之前看她一眼，能夠想起她來，想起她們的美好時光。可是，千百年過去了，韋陀年年下山來采集朝露，卻是年年不曾記起，也年年不曾向曇花望上一眼。

日子像綠葉，一葉一葉地消失，又一葉一葉地來了。

韋陀始終沒有想起他和曇花的故事來，這讓曇花很是傷心。曇花只能一年年的默默綻放，用花朵迎接韋陀的到來和離去，她的花期也就只有韋陀為佛祖采集朝露的那個時間段了。因此有了“曇花一現，只為韋陀”的說辭。

愛情總是美麗的。

午夜不久，賞花的人們都散了，似乎依然對曇花短暫的輝煌表示著惋惜。

月光下，曇花軟軟地掛在葉子上，翠尊不泣，紅萼無言。她們低垂著頭，又在進行下一輪生命的運籌。

如果只看到輝煌，卻漠視了苦旅，無疑是對生命的一種傷害。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