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七歲上,因為家境貧困,日子煎熬,加上已有三個女娃的父母一心想生個男娃,父親便寫信商量把我過繼給外省城里沒有孩子的親戚。鄉下一切男人說了算數,是屋里頭的掌柜的。父親定下送我,母親心里刀子剜樣的難過,卻又不敢言語什么。
父親送我走的時候,是正月,家里陳麥吃完了,新麥還在地里長著。母親著急地胡翻騰,從柜里找出自己點燈熬夜紡的一斤線,從鄰家換回幾升白面,給我發面烙鍋盔。母親說烙的饃香,不容易壞,好上路吃。母親怕我性子急看不好火,喊了心細的春芳嫂來幫忙。我們那地方的烙鍋盔有水缸蓋那么大,近三寸厚,得蓋上蓋子用微火慢慢烙一個多鐘頭。火看不好,外面焦黑,里面又不熟。
我提著麥秸籠進廚房,見母親雙手用搟杖搟鍋盔。她不住地吸溜著鼻子,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有些都滴到鍋盔上,母親用袖子抹抹眼睛。“娃走呀,屋里稀慌(可憐),看娃瘦的,也沒辦法,給娃好好烙些饃。城里生活能好些。”母親好像是說給春芳嫂聽,又像是說給我聽。灶房里彌漫著燒麥秸的煙味、鍋盔的麥香氣和母親無奈的悲傷。
待鍋盔擱涼了,母親把它切成一角一角,全部裝進布袋里給我拿上。三歲多的妹子抱著母親的腿纏著要吃鍋盔,被母親一把推到一邊:“你吃啥哩,你姐姐要走哩。”惹得妹子涕哭不止,母親拾掇些案板上的鍋盔渣渣給她她才不哭了。
我背著黃燦燦松軟軟香噴噴的鍋盔離開了家。公共汽車開出很遠了,我回頭看,母親還站在路邊……那一年,母親還不到三十歲,是個好看的小媳婦,梳著兩條粗辮子,臉圓圓的,泛著光……那以后,就很少有機會見到母親了。
我長大工作后,每年有一個月探親假回家。那時家里的生活也逐漸好些了。
每次一進家門,母親一見到我就大聲嚷嚷:“瘦了,瘦了,看瘦成啥樣子了。”以后又對來串門的嬸子嫂子說我比以前瘦了。雖然正值發育的我身體壯的像頭小母牛,成天為減肥發愁。我想母親只是憐惜我不在她身邊吧。
回到家,母親很少坐下來和我說話閑談。母親不識幾個字,從沒在城市生活過,單位工作這些事情對她來說都太陌生了,老怕自己說不到地方上。母親高興做的、能做的就是問我:“今個想吃啥飯?”我隨口說個啥,母親就在灶房叮叮當當煙熏火燎忙活大半天,飯桌上就端來我說過的想吃的飯食,撈干面、包子、餃子、煎餅、攪團、漏魚兒(一種玉米做的食品)變著花樣換。一日早飯,我進灶房幫著端飯,看見母親舀起一勺稀飯,又小心地把上面清的米湯倒回鍋里,把稠的倒進碗里。又一勺勺重復著倒。我好奇地問:“媽,你干啥呢?”母親說:“我想給你多撈些豆子。”那一刻,我的心里一顫,這句話“呲”地一下烙在我的心上,讓我一直記得……
我每次探親離開家的那個晚上,灶房里的燈都要明到三更半夜。母親揉面,讓父親拉風箱,給我打石子饃。就是把石子先燒燙了,鏟出來一些,把薄薄的餅放在石子上,再蓋上鏟出的石子,用石子的高溫把餅烙熟。石子饃坑坑洼洼,薄脆干香,牙口好的人都喜歡吃。我說不用麻煩了,路上買些吃就行了。母親反駁我道:“外前啥都貴得很,也不能頓頓買著吃,咱自己的饃還好吃。”父親也幫著腔說:“你媽愿意弄就讓她弄,你媽高興弄。”第二天,母親一臉倦容眼布紅絲,給我裝上大的小的圓的橢圓的石子饃:“路上饑了吃。”
去年春天,我從美國回到離開十年的家,第一眼見到母親簡直不敢相認了。母親頭發花白了,牙掉了不少,臉像放的過久干枯了的蘋果,布滿橫路小徑,那個年輕的小媳婦已是六十老婦。我不由地摟著母親哭泣不止。可母親打量著我又說:“瘦了,瘦了,在外面不容易。”母親不住地用粗糙干枯的手抹著老淚。聽父親說,我不在家的這些年,母親常常拿著我的照片暗自難過,總念叨“娃咋走了這么遠”?
短短的幾日團圓,母親做了早飯備午飯,剛洗刷了鍋碗又點火,忙的樂樂顛顛手忙腳亂自不必說。母親又跑去鄰村人家的蔬菜塑料大棚稱回一籠西紅柿,因為不是季節,要三塊錢一斤。有人對母親說:“這陣菜價大的很,你還舍得買?”母親說:“娃從遠處回來了,稱了給娃吃,我娃愛吃生洋柿子。”小時候,生西紅柿就是我們姐妹的水果,我一次能吃四五個呢。這么多年了,母親還記得。
臨走的那晚,母親抱著枕頭進來說:“我和你睡一晚,明兒就走了。”母親的神情生怕我不愿意,我趕緊幫母親鋪好被子。我和母親面對面睡著,說著話,我又變成母親身邊的娃,很多很多年沒有和母親一起睡過了。母親反復說:“現在屋里日子好的很,頓頓都吃白面饃哩。你在外前別操心。”
第二天,母親天麻麻亮就起來了,卻不讓我起:“你多睡一時,上路哩。”我看看表,還不到五點。一會兒就聽到灶房里傳來切菜聲,拉風箱聲,吱啦啦的炒菜聲。又聽著春芳嫂在院子里說:“我給你幫忙燒火。”
我臨行的早飯桌上擺著醬牛肉、炒雞蛋、蒜苔肉絲、拌豆腐干、涼調黃瓜等七八個菜。說實話,誰大清早有胃口吃這些。母親端上厚厚一盤煎餅專門放在我面前,我才頓悟,她早早起來,就是為了給我攤煎餅。我昨晚上是說過這幾天好吃的太多,還沒吃上煎餅。
“我媽愛排場,吃個早飯也擺個七碟八碗。”我故意說笑,以沖淡飯桌上和家人即將離別的傷感氣氛。“做娘的心,讓娃吃上心里就舒坦了,你從小又不在跟前……”春芳嫂在一邊說。為了讓母親高興,我一會兒卷牛肉,一會兒卷黃瓜,一連吃了四五張煎餅。好香,好筋,還是我以前吃過的味道。母親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吃筋筋的軟軟的煎餅,可那幾年糧食又不寬裕,一年也吃不上幾回煎餅。母親又用塑料袋裝了七八張,讓我路上吃。
在回美的飛機上,午餐時間,我把飛機上的餐盒放在一邊,拿出母親攤的煎餅,咬了一口在嘴里,仿佛看到頭發灰白面容憔悴的母親往鍋上擦油,往里到面汁,翻攤煎餅的身影。不知下回回來要到幾時。我咽不下煎餅,掩面而泣傷心不已……
“甜心,有什么不對嗎?”身邊的白人婦女小聲問我。
“沒有,我只是想我的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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