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美輪美奐的的雕像中穿梭著。他的動作敏捷而干練。他不能不敏捷,因為子彈正呼嘯著從他頭頂飛過。他伏下身子,悄悄從女人雕像的小腿處伸出了槍管。那是一支老式駁殼槍。于是,一粒粒子彈就飛了出去,冒著一股股青煙,接著就是啾啾啾的聲音。女人雕像被彈頭擊中了,濺起了白煙。我心揪著,仿佛感到了那冰涼女人的疼痛。
那是1968年夏天,我在操場上觀看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那一年我10歲,很崇拜列寧聰明的絕頂和瀟灑的手臂。那是一位偉人引領我們面向未來的神圣手臂。10歲的我心存幻想,也心存高遠的志向。我企圖沿著列寧揮出的手臂去解放和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被新沙皇奴役的蘇聯人民。——一個概念糊涂又懵懂的純真少年。那一年,許多孩子都會復述這部電影中的一句名言。它就是剛才射擊者說出的名言:接線的小姐們都昏過去了,昏——過——去——了!
那個穿梭于雕像群中的持槍者叫馬特維耶夫,是列寧時代蘇維埃的一個衛隊長。我崇拜他的勇猛、詼諧和靈動。
然而紛繁奇詭的生活是沒法揣測的。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來到了圣彼得堡——這個曾經的列寧格勒。潛伏已久的亢奮,讓我的心腦血管變得膨脹而寬闊,我不得不吞咽下一片降壓藥,以緩解心靈的壓力。
距那次觀看露天電影40年了,世界早已發生了地動山搖的變化,而我的心仿佛還停留在10歲。躑躅在馬特維耶夫當年舉槍射擊的大廳里,我輕輕撫摸著一尊尊精美的雕像,耳邊依舊能聽到子彈的啾啾鳴叫。我甚至企圖找到那尊小腿被彈頭撞擊后留下裂隙的女人雕像。馬特維耶夫高聲說,大家要保護藝術品……它們是十分珍貴的藝術品。
十月革命的前輩居然要保護“資產階級”的藝術品,當時我十分蹊蹺,也十分迷惑。那是一個童孩的真實迷惑。
這就是冬宮留給我的糾纏不清的秘密。彼得堡——彼得格勒——列寧格勒——圣彼得堡。在這個名字不斷變幻的城市里,冬宮似乎沒有變,它像一塊冬日里凝固的藍色寶石,堅硬而冷艷地散著光,呈現著它的多重美麗。我想,馬特維耶夫都酷愛冬宮的藝術品,我沒有理由不傾心向往。
沙皇時期的冬宮早已不復存在了。雖然在18世紀陰郁的俄羅斯大地上,它曾經輝煌而炫目;雖然它曾經是伊麗莎白女皇最華貴的巴洛克建筑,并且在它的廣場上舉行過盛大的慶典,行走過龐大的馬隊和威武的戰車。那個名叫拉斯特雷利的意大利建筑設計師,曾經得意地抽著雪茄,神情傲慢而自戀。因為冬宮是他設計的。老沙皇彼得一世就很崇尚西歐建筑,尤其是法國巴黎的建筑。拉斯特雷利得意于自己設計的突破,他把巴黎建筑的典雅之美給放大了。于是老沙皇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因為他的地域正在無限度地擴充著,他有幅員遼闊的大地。彼得一世的大地可以任拉斯特雷利打開想象空間。
圣彼得堡就是老沙皇彼得一世在1703年5月開始興建的。擴充地域讓彼得一世嘗到了土地遼闊的甜頭。他于是就想到了中國西部巴爾喀什湖周邊的大片翠綠草原。他想得到它。那一年大清國主持政務的皇帝是圣祖康熙——愛新覺羅玄燁。老沙皇們一邊興建冬宮,一邊用目光丈量著遙遠東方的土地。
馬特維耶夫衛隊長向冬宮的核心部位進發時,停泊在涅瓦河上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大炮已經向冬宮打響了第一炮。那是被我們譽為震動世界的第一炮,也是無產階級轟向資產階級的第一炮。我清楚地看到,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水兵們并沒有把炮彈打到冬宮華麗的拱頂上,也沒有蓄意破壞那些精美的男像柱門廊。水兵們只是讓炮彈落在了冬宮廣場那根著名的亞歷山大紀念柱的旁邊。濃濁的煙霧頓時覆蓋了紀念柱的尖頂。那根紀念柱也是經典藝術品。它是用一整塊花崗巖巨石雕刻完成的,重達600噸,它看上去高聳,偉岸,充滿靈性。我撫摸著它光滑的外表,從內心里體味著列寧時代水兵們對藝術的潛在愛意。
冬宮廣場是一個大廣場,先前我以為只有天安門廣場是世界最大的廣場,然而看了冬宮廣場,我想說,它一點不小。在冬宮大鐵門前、臺階上、樓梯口處,我尋覓著當年革命者留下的痕跡,我沒有發現異樣和殘留的彈痕。我很失望,但我還是感受到了攻打冬宮時的山呼海嘯,以及那些臨時政府官員們被嚇得魂飛魄散的狀態。我還聽到了“烏拉!烏拉!”的歡呼聲,它依然響徹在冬宮的上空。
冬宮最早的藝術品是葉卡捷琳娜二世收藏的。她于1764年從德國商人郭茨科夫斯基手里購買了225幅西歐名畫。那時,冬宮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的私人博物館。在列寧引領下的蘇維埃紅色政權贏得了十月革命后,冬宮才真正成為了藝術博物館,名叫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如今有許多圣彼得堡人把它叫隱士宮,因為法語的艾爾米塔什就是隱宮的意思。我想,這樣稱呼的另一層含意是,它曾經是女皇隱藏個人心愛之物的地方。它潛藏的東西很私密。
1922年,一批喜愛藝術的革命者,把昔日的皇宮變成了讓廣大無產階級享受藝術的天堂。今天,我仔細揣摩著這些紛繁迤邐的歷史過程,覺得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在1917年10月20日從芬蘭潛回彼得格勒是一個歷史性的門坎,也是一次美麗的定格。
由于喜愛藝術的緣故,我在冬宮正門大廳就與同行的朋友走散了。我專注地欣賞著金碧輝煌的有漂亮臺階的約旦大廳里的古典藝術。它們是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和古希臘文明,還有伊楚利亞和西伯利亞原始部落的文化。那個最著名的貢扎加浮雕寶石上有古埃及國王托勒密·費拉得爾費及王后的雕像。那寶石制作于公元前三世紀,僅磨光纏絲瑪瑙石就需要用數年時間。
意大利文藝復興巨匠達·芬奇的《圣母麗達塔》,是一件創作于1491年的名畫,它靜靜地存放在華貴的達·芬奇大廳內。慈祥的圣母懷抱著一個健壯的嬰兒,那嬰兒頑皮地吮吸著圣母的乳頭,眼睛卻目視著畫面之外的地方。那幅畫清新明麗,平緩柔和的光線和細膩精湛的筆觸,讓我感動不已。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還展出有達·芬奇的《戴花的圣母》以及拉斐爾的《科涅斯塔比勒圣母》和米開朗基羅的雕塑《蜷縮成一團的小男孩》。是的,冬宮里還藏有羅丹、梵高和馬蒂斯的名作,它們各臻奇妙地炫示著它們的風采。過去,我多少知道一些冬宮的收藏,卻沒想到它會這樣富足和飽滿。它讓我心靈淡定而滿足。
羅丹是一個把石頭變成生命的雕刻家。他在堅硬而冰冷的石塊上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心靈的敘說。他的敘說帶著人類的思念、孤獨、情愛、渴望與激情。羅丹總是一次次把人類企圖追求的完美思想,雕刻在石塊上,給它賦予靈性,讓它變成實實在在的高曠絕塵。《思想者》、《加萊義民》、《地獄之門》,都是曾經令我沉醉。當我面對那件叫《永春》的雕刻時,愕然了。它的精雕細琢和粗獷斧劈,都完美地表達了作品的主旨,以及蟄伏在主旨之外的意蘊。尤其是青年男女光滑柔潤的肌膚,真實而質感,令人嘆謂。我想,那膚若凝脂般的質感是在男人與女人嘴唇吻合的一瞬間爆發的。那是一個激情美麗的瞬間。然而,當你仔細觀察時,就會發現,原來羅丹并沒有雕刻男人和女人的嘴唇,它們竟然是緊緊連在一體的。那是一隅男人和女人不分彼此的相通境界。于是,他們融合了。在細膩的皮膚與頭發的交錯處,突然用虛化融合手法來表現男女青年的接吻,只有大雕刻家羅丹會創造。
梵高的油畫《小農舍》作于1890年。雖然那幅油畫看似并不起眼,卻擁有著梵高情火四濺的筆觸和令人心顫的陽光色調。那正是梵高充滿深情又難以自制的創作興奮期。他的驟然明媚起來的畫面,他的陽光下明快生長的花草與微微顫動的農舍,形成了一組迸射著瀲滟波光的生命氣息。梵高后來創作的《麥田上的烏鴉》,就沒有《小農舍》的明麗和暢快,麥田上鴉群的翅膀就如同黑色的地獄一般。于是,梵高絕望了,就思念那個有明麗陽光的大地,就吞彈自飲在了曠野上。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為我閃回了梵高明亮而炫目的清新面目。
1910年,法國畫家亨利·馬蒂斯創作的《舞蹈》是一幅經典名畫。他的舞動的裸體男女,像一片舞動的紅云。男女們手牽手伸展著四肢,在深藍而憂郁的背景映襯下,顯得精神飽滿而心緒紛雜。馬蒂斯的畫,筆法粗獷,硬朗率性,超拔不羈。馬蒂斯大約想敘說人類復雜的主觀心態,那是人們在困境中執著追求的心態。于是馬蒂斯就被人們稱之為“野獸派”畫風。馬蒂斯曾經說,我最期望的,就是表現……我不可能奴隸式地照抄自然。
當然,拉奧孔是沒法躲避的藝術經典。那尊著名的古希臘大理石群雕,曾經珍藏于古羅馬皇帝提圖斯的皇宮里,是1506年由意大利人佛列底斯在葡萄園里挖到的。據說獻給了教皇朱理奧二世,并且請大藝術家米開朗基羅修補過,但米開朗基羅沒有完成。拉奧孔居然也收藏于冬宮之中,這似乎又讓我驚訝了。
《拉奧孔》雕像群描繪的是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被巨蛇纏死的故事。18歲那年,我讀德國啟蒙運動時理論家萊辛的《拉奧孔——論詩與畫的界限》時,就沒有搞清楚是先有了希臘雕像《拉奧孔》,還是先有了古羅馬詩人維吉爾《伊尼特》中的拉奧孔。但是,我沒有為它們糾纏不休,因為我看到了雕像《拉奧孔》。這尊由古希臘雕刻家阿格桑德羅斯與他的兒子波利多羅斯、阿塔諾多羅斯共同創作的群雕,氣韻磅礴,形象逼真,呈現為金字塔形狀。拉奧孔與兩個兒子動作姿態和表情相互呼應,層次分明,體現了扭曲與美的協調,是一組氣韻非凡又鏗鏘有勢的藝術經典。
次年5月,我女兒從羅馬打來電話說,爸,我在梵蒂岡博物館看到了《拉奧孔》群雕的原件,冬宮里的《拉奧孔》是復制品。
我為冬宮的虛偽倒抽了一口涼氣。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