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早的時候就病了。或者是在來深圳之前,或者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抑或在更早的時候。更像是與生俱來。
我滿6歲那年上的小學。夜晚和父母擠在小小的木床上睡,我感覺自己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會在黑暗里神經質地爬起來,拔開木閂到外面去,躲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遠離黑夜里傳來的令人不安的聲響。有一天,夜幕降臨的時候,住在江對面的耒陽婆沖江這邊叫罵,她嚎、喊,聲音失真地數落某某人的惡行,然后詛咒他不得好死,她說自己并沒有偷村里的某某人的男人……這是鄉村的夜最后留給我的聲音。
當我所親愛的爸爸也成為媽媽口中不潔的男人后,我決定要南下打工,逃到陌生的城市去。
我是帶著希望和想象力來到深圳的。最初的不適應是飲食。剛到深圳時無法不吃辣,時間一久內火便旺起來,吃辣椒特別容易上火。前天吞咽的火氣在次日準時出現在臉上、額上,鼻翼旁,還經常爛嘴巴。我總是忍不住去擠那些眼看著就要化膿的痘,數日后留下痘痕,指甲印長了腿似的在臉上飛。
最難過的是上大號,十天或者半個月才排一次便,糞便硬得像石頭,往往就堵了馬桶。工廠里的同事無法忍受這樣的無常而罵罵咧咧,我便紅了臉低下頭。下次上大號就撒腿跑到離宿舍500米外的麥當勞,那里的廁所有大的下水道口子,不容易堵塞。
工廠看門的老大姐也是長期被便秘折磨的人,她說南方的氣候與家里的不一樣,容易上火。工廠的伙食太差,營養跟不上,腸胃越來越不好,便秘是遲早的事。她又說便秘應該多吃水果,但是超市的水果實在比青菜貴了太多去,便秘這屁大點的病,出門在外也講究不了這許多。我并不這樣想。我倒是想多吃水果,但每月的工資實在少得可憐,而食堂里的青菜又全是枯黃的蔫在碗里的,讓人無法有食欲。
記憶里,2006年整個冬天,每次排便的時候帶出血絲來,火燒屁股一樣的疼痛,并不是痔瘡,后來才知道是氣急攻了心。我爸得知后,可憐兮兮地找到那個要將孩子和我一并拋棄掉的男人,憂慮地說我臉色蠟黃,應該是生了某種厲害的病。他用乞討的語氣說著話。他希望男人留下來照顧我和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在冰冷的現場,男人一直板著冷漠的臉。破鏡重圓從來都是一方的美好夢想。怨恨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嗎?如惡疾如便秘一樣固執地追隨我。不想拉時內傷,想拉時又拉不出來。
不知何時開始依賴泄藥或“碧生源”,用多了藥排便,反復引起腸道紊亂,那是一種被人撕開的痛。醫生開的藥常常是一個星期的,白的苦的藥片用薄的白紙包著,死亡的白。吃藥時,我順著喉嚨摸到了自己的病。我細數這病,林林總總,它們這樣深的侵入到我孱弱的身體里,讓我每天感受到被吞噬的痛苦。
進入27歲之后我已經不再去細看鏡中的自己。自卑,這是從小就跟隨著我的。脖子上方的這張臉過早的寫滿了皺紋和蒼老。臉色失去當年的紅潤,不再圓潤,取而代之的是長滿曬斑、雀斑、黃褐斑的臉,扁平,如餅。歲月單單留下了憔悴給我。無數次我下定決心要學會化妝,好讓自己換一副臉孔示人,卻永遠無法學會這其中的技巧。畫出來的眉毛像李逵,眼像鳳姐,臉像貞子。契合了某種宿命,刮著面皮。
怪的是腳。一度,無法不穿鞋又無法穿,一雙并不嬌嫩的腳突地就發起脾氣來,穿了鞋長水泡,不穿鞋更慘。用針將水泡挑破,擠出水來,輕輕一碰都能痛到心尖。我懷疑腳是生了可怕的硬疣,或者更嚴重的病。炎熱的夏不敢光腳穿涼鞋,長時間裹著黑的襪子,夜里脫掉黑襪披上夜的黑。我的腳似乎被注定要藏于黑暗中,在黑暗中行走。因為這奇怪的腳,我媽背著我用撿易拉罐換來的錢買了一雙布鞋逼著我穿。她說可能是工廠發的工鞋太硬,而我的肉太嫩。
白天的時候總是特別健忘。下班后,接孩子放學、買菜、做飯、用“熱得快”燒水,接著是洗碗、洗廚房、洗澡、洗衣服,這期間就顧此失了彼。放在電磁爐上燒的水永遠被遺忘,好幾次鍋都燒焦了,洞穿了底,冒出濃而嗆人的煙才驚醒在一旁忙碌的我。米飯也是如此,無數次電飯鍋里的飯生了霉才突然想起來還有飯沒有吃完。緊接就心疼,為這浪費的食物而疼痛。這該死的健忘癥啊。
冬天一到,我便下意識地攥緊拳頭,開大電視機的聲音,想用這樣的方式抓住生命的線。出門在外的這些年,我變得異常怕冷又怕熱。有一年夏天,工廠的老板在車間貼出一張告示:“車間溫度不超過35℃不給開冷氣,違者罰款500元。”我拿著烙鐵汗如雨下,屈辱感讓我想將線路板扔到某些人的臉上,但在虛弱的氣場中什么都做不了。我無法憤然離去,無法另謀高就。流水線的拉長勸我:“打工就是這樣的,人在屋檐下,忍忍吧,忍忍。”
某個清晨醒來,我突然想要銘記所有我認識的人。那些給過我中肯話的,給過我善意微笑的,我都希望銘記,哪怕這之后他又做出傷害我的事來。我要用感恩的心來沖淡心中的恨,治愈讓人脆弱不堪的病。
恢復單身生活后的這許多個日子里,我和遇見的男人稱朋道友,無法進一步交往和相處。我對說喜歡說愛的男人說,不要牽手、擁抱、親吻,這樣的關系才能長久。我只能接受這樣的簡單和干凈。理解的,做成普通朋友;不理解的,從此斷了往來。男女之間的情感,總是無法干凈和簡單。我們都要避嫌。打工的生活讓我學會低頭,無法自己做主,但這情感的王國卻能由自己說了算。我被注定要孤獨地走過這下半輩子。
習慣夸張地和人說起自己賺錢的能力,賺工資,賺稿費,賺兼職費,還會做點小生意。刻意不去說工作的壓力、薄薄的稿費和帶孩子送貨的辛酸。這樣害怕和男人扯上錢這個字,似乎所有深的淺的感情扯上多的少的錢就變了味道。在這么多寂寞又孤獨的歲月里,我多么需要錢又多么不需要。
因為熟知病因,我想做一個內心強大的女人。我已經不會從噩夢里哭出聲音來,已經能忍受劈頭蓋臉式的辱罵和斥責,能坦然面對比絕癥還要可怕得多的緣分。
15平米不到的陋室里落了我長長短短的發,短的是額前的劉海,長的是扎在腦后的馬尾。孩子看見我日漸禿掉的頭頂說:“媽媽,你好丑啊。”是啊,孩子,我一直都知道,心中有怨恨的人會變丑。這就是我不敢長久注視自己的原因。
困擾不止這些。長時間對著電腦使視力日漸模糊,眼睛突然痛起來,酸的澀的疼痛。我覺得自己要瞎掉。我這樣否定自己看人的眼光,如果瞎了又該如何是好?
在107國道旁遇見幾個聾啞人,我跟隨著他們走了好長一段路程。感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員,卻并不是。這個世間的苦難何其多,而我四肢健全。殘是個令人沮喪的詞。很多人都說我有韌性,不是的,我如此堅硬和脆弱,這個詞實在不適合我。
我假想了一下,必須選擇聾、啞、瞎這其中的一樣,別無選擇。為了這樣的假想,相當苦惱。我要聽到世界的聲音,我對這個世界有話說,我要看到這個世界的萬物。成為哪種殘都是一種傷。最終我選擇了啞。必須取舍,是內心的妥協,也是完成自我宿命的設定。
表達可以用文字用手勢。我可以承受世界對我的誤會,卻無法容忍自己對世界有誤會。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而不是用嘴巴去說。倘若聽不到,看不到,我要對這個世界說什么?說單純的想象還是說謊?說什么都將殘缺。啞,是表面的殘,不是內心的殘。
我想說事實,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從而判斷的事實。但是,事實并不一定非要說。很多事實都藏在黑暗里,無法讓人開口。一開口就將血流成河。
其實,我寧愿啞口無言。我是何其有幸,不聾不啞不瞎,卻放不下這心中的怨恨。于是老了下去,丑了下去。或者有一天我真的可以不再說話,而我的眼睛還看得到,耳朵還聽得到,用這啞換取無病的輕。然而,生命從來都不能承受這樣的輕。倘若,我再也看不見嗷嗷待哺的孩子的眼,看不見老人的臉,就是我切斷病痛時,是我離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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