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傳統時代,漁獲的保存依賴于鹽,有“無鹽則無漁”之說。自明代中期以后,隨著東南沿海地區漁業生產技術的改革,漁獲量增加,漁業用鹽的需求急劇上升,從明代中期到清代中前期,沿海地區逐漸形成一套系統的漁鹽配給制度,在廣東即稱“漁引”。本文嘗試梳理清代廣東漁鹽配給制度的形成過程,探討清王朝典章制度的確立與沿海地方社會的實際生產、生活狀態之間存在的復雜互動關系。
關鍵詞:清代;廣東;漁鹽配給;漁引;乾標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1)02—0003—08
順治至康熙初年,清廷在東南沿海地區奉行海禁,甚至推行更嚴厲的遷界政策,以此來封鎖盤踞于東南沿海諸島嶼的鄭氏勢力。然而,正如眾多研究者已經指出的,海禁政策并沒有取得預期效果,中國沿海地區的海外貿易并未因此中止,反而使得鄭氏和瀕海地區的藩王、總督、總兵等實權人物得以盡收其利①。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之后,隨著東南戰事的平息,瀕海居民終得回歸故土,同時清廷亦開放海禁,允許沿海商民出海捕貿。
開海,是清政府收回此前被鄭氏、藩王、地方大員所壟斷的瀕海之利的一項舉措,也是對私人海上貿易合法化的承認。于此同時,在東南沿海長達四十年的拉鋸戰也讓清廷充分意識到加強規范和管理瀕海地區人群及其活動的重要性,故而,在清代前期,清廷逐步確立起一系列相應的典章規制,對沿海地方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直接針對沿海地區數十余萬“毫無家業”、“慣習風浪、不惜性命”,“以捕魚為養命之本”②的人群——漁民的活動而制定的管理制度就成為清政府實施其對沿海地方控制的重要一環。這在各地方方志政書中,多稱為“漁政”或“船政”之制。本文所討論的漁船配鹽制度,正是其組成部分之一。
一、清代東南沿海漁業配鹽制度的規范
關于瀕海漁業配鹽的管理,目前學界關注甚鮮。近年的研究中僅上海師范大學尹玲玲的《略論清代的漁鹽》為研究清代漁鹽制度的專文。該文已注意到因沿海地區獨特的地域和產業關系,各地漁鹽制度的實施多有不同,并主要以廣東和江浙一帶的漁鹽銷售情況作為考察的重點。但是,筆者亦以為,尹文僅注意到各地漁鹽管理中可能出現的若干地方性操作,而忽略了清廷關于漁業用鹽仍存在一套相對制度化的規定,這是與清代的鹽政、漁船管理制度的實施息息相關的;各地方性的規例,其實也正是在這樣的框架下進行運作。此外,在數本《中國漁業史》中,均認為漁鹽制度至光緒年間方才實施①。其實不然。
眾所周知,在傳統時代,漁獲的保存依賴于鹽,有“無鹽則無漁”之說。明初,瀕海產鹽地區,無所謂私鹽之禁,聽民自行挑負買賣,故場鹽漁鮮,亦可自行交易。此后鹽政官員也有欲于產鹽區及其附近禁止私鹽者,但均遭州縣官員的反對②。自嘉靖年間起,為增加軍餉,浙江福建等東南沿海地區開始對漁業用鹽進行征課,名為“漁稅”,實則因鹽起征。在浙江沿海,自嘉靖三十一年(1552)起:
定漁船各立一甲頭管束,乃量船大小納稅,給與由帖,方許買鹽下海捕魚。所得鹽稅,以十分為率,五分起解運司,五分存留該府聽候支用。每年三月以里,黃魚生發之時,各納稅銀,許其結船出洋捕魚,至五月,各令回港。③
由文中所見,所謂“漁稅”的征收,正是配合浙江黃魚漁汛期的大量漁業用鹽來進行的。這些較大規模的漁業作業,是在明代中后期逐漸形成的,有較為集中的季節,地點多在外海,屬于深海作業。在福建,同樣自明代中期以后,漁業產量增加,海鹽使用量數倍于商,成為了閩鹽的重要銷路。福州府沿海有六大鹽幫,“各有地頭”,興泉漳沒有鹽幫,故該地漁鹽也沒有官私鹽之分,聽漁自買,以漁船停泊的各港澳為單位納課。萬歷以后,在董應舉等鄉官的大力推動之下,福州地區也實現了散幫認課④。但是,終明之世,未有對漁鹽的統一管理之制。
入清之后,清廷關于鹽政的改革和漁船制度的確立直接影響了漁民的用鹽,包括了如何買鹽和配鹽額數的問題。清承明制,食鹽官榷,灶業世襲⑤。但是,在康熙前期,瀕海復界不久,各地漁鹽生產剛剛恢復不久,閩廣等地鹽課經年虧空,康熙皇帝多次飭令地方大吏整頓鹽政。康熙末年到雍正元年,閩廣鹽政均有了重大的變革。
在廣東,康熙初年,粵鹽行銷分場商埠商,場商出錢養灶丁,收鹽賣與埠商,埠商再行銷納課。而后場商疲弱,無力養灶,承埠行鹽,商欠官虧⑥。自康熙四十六年以后,歷任廣東督撫范時崇、楊琳等人兼理鹽政,一方面禁革鹽政陋規,改變粵鹽行銷方式,推行“專商引岸”制度,另一方面,則以官帑養灶,保證灶戶的生產得以維持。于是,康熙末年以后,廣東鹽場的生產由官發帑本給灶戶,由運司(或潮州運同)經理“船”從鹽場收鹽回省河及潮橋,然后再由“埠商”接運發賣。這樣的制度直到乾隆五十四年(1789)兩廣鹽法實行“改埠歸綱”之后才發生改變,但潮州地區的鹽場仍舊⑦。
在各地鹽政的轉變過程中,清廷關于漁鹽的管理也相應發生著變化。
關于漁業用鹽的管理,在各地有不同的名號。廣東稱為“漁引”,浙江為“漁鹽稅”,兩淮為“腌切”①,福建雖未見具體的名號,但在方志中亦納入“漁船”項下進行描述②。總體而言,清廷的政策是將漁業用鹽納入官鹽進行配引,其原則就是參考了“戶口食鹽”制度和漁鹽的用量綜合考慮來計算引數,然后按船只樑頭大小分等則進行配鹽。
在廣東、兩淮鹽區,以及乾隆中期以后的福建,都是實行場鹽官養官收的制度,同時各省又各自制定具體的實施方案。例如淮鹽的“腌切”,是在鹽場量留灶戶余鹽,而漁戶赴海關領取船只執照后到場購買,按船只樑頭分大、中、小三類進行配鹽③;福建漁船配鹽因本省雍正年間的鹽政較為特殊,所以在乾隆七年(1742)之前基本上是在鹽場與灶戶直接交易,漁戶于各場先行納課交稅,每擔從一百文至一百五十文不等,取得官單作為憑證④,然后得以買鹽出海,乾隆年間閩省再行商引,由商幫配鹽行銷,瀕海漁船也開始列入配鹽管制當中⑤。各州縣設立鹽館,大漁船出洋采捕需在州縣鹽館配鹽,小船則以澳為單位各自攤派鹽額,如廈門地方,“小漁船每船每季配鹽二十擔,以為腌漬魚鮮之用”⑥。至于廣東,也是以商引的模式,由商人承納漁引,于各埠售賣,“其餉較輕,其鹽價較賤,專賣漁戶”。漁船以州縣所發給的漁照為憑,到沿海各埠買鹽,按照船只大小分四等配鹽,鹽埠發給標紙以作憑證,船只出海時由汛口弁兵比對船牌、印烙查驗⑦。以下試以廣東漁鹽配給制度的演變為例,討論清代漁船配鹽規制的形成及其與瀕海地方社會之間的關系。
二、廣東“漁引”制度的推行與“乾標”“幫餉”的存在
《大清會典則例》卷四十五中關于廣東鹽法部分有載: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又覆準沿海各處網魚別立漁引,共增八千七百引。
而后,廣東沿海各州縣商埠又陸續增加漁引的配額⑧。廣東的漁引制度,是筆者目前所見清廷針對漁業用鹽推行票引制度的最早記錄,由首任廣東巡鹽察院沙拜奏請而設立的。沙拜于康熙三十年到任,首要任務就是解決粵鹽的巨額虧空問題⑨。他設立專官巡視兩廣鹽政,對廣東鹽政進行改革,改驛鹽道為鹽運司,設潮州運同專門管理潮州鹽務等⑩。在此基礎上,沙拜又認為沿海地方“漁船出海捕魚悉買私鹽腌浸”,于是題請設立漁引,“令漁戶買用官鹽,埠商給標,便于查驗”。實際上就是設法增加官引的銷路。制度實行初期,各地關于每船配鹽的額數均未見明確的規定,似乎聽漁民購買為便。
但是,瀕海之地,場鹽便宜埠鹽貴,漁戶不肯到埠買鹽,官鹽積雍。正如雍正年間兩廣總督孔毓珣所言:
奈沿海俱屬場地,私鹽賤于官鹽,漁戶久慣食私,不肯赴買官鹽,埠商空賠引餉。○11
是故,廣東沿海埠商有了“乾標”“幫餉”之法。
“標”,就是各商埠所發的賣鹽憑證。所謂“乾標”,有些文獻稱為“干標”、“空標”或“坐標”,指的是埠商自行印發的空白的售鹽票紙。漁引的出現,首先是地方政府為解決官鹽的積雍,增加官引的銷路所設,也可視為清廷欲規范沿海漁業用鹽的嘗試。但是引鹽之行,埠鹽必定比私鹽貴,如香山縣,“場鹽每斤不過二厘,而在埠每斤八厘,已浮三倍”①,而其他各縣場埠的差額還更大。至于對灶丁而言,在發帑養灶、官收官運的背景下,政府收購鹽斤的價格又太低,所以他們寧愿賣鹽給漁民②。是故瀕海之地,漁引實則難行。如此,漁戶購買私鹽,而埠商虧賠,而漁民則以私鹽而犯禁。于是:
各商私自設立坐標票據,收取漁戶幫餉,名為乹標。
具體的做法就是埠商將空白的標紙發給漁戶,漁戶買得標紙之后,自行買鹽,填寫標紙,回港之后再向埠商交納銀兩,稱為“幫餉”。對于漁民而言,“先納票錢,后清標價”,可以相對自由地支配漁鹽的購買和使用。例如在買得標紙之后,漁民或者可以先買鹽,然后自行填寫標紙出海,又或者出海之前不買鹽,但仍舊填寫標紙,“以無為有”——因為漁船經過汛口出海的時候會有汛兵盤驗——而后在海中撈有魚鮮,即可以在附近鹽場買鹽腌浸。漁戶幫餉,或一年繳納一次,或一水即一個漁汛期繳納一次,“每船一只,幫貼埠商餉銀三錢五分”,再加上購買場鹽的費用,都比在埠買鹽便宜。正所謂“漁人醃魚一船,費鹽十倍,幫餉不過一二”,而且領有標紙,則所購買的鹽斤就不是私鹽,而埠商“只發虛票,得收實餉”,再以這些幫餉完納正課③。如新會埠:
每年行鹽納餉四千四百六十余兩,近本埠不能銷鹽,又融銷于別埠兩封,每年僅納餉三千五百兩,而每年收干餉五千有余,以所得供正賦而有余。④
這實質上就是在保證引課的基礎上,許場灶漁民自相買賣,對于商漁而言是“兩得其利,彼此相安”,但是對于掌管鹽務的官員而言,仍然有干規制,影響官鹽的銷售。
廣東的漁引制度在康熙三十二年設立,一直延用至清末,“乾標”的問題也始終貫徹其中。不過,雍正七年(1729)以前,即使是廣東漁船新規制確定之時,都沒有針對漁引實施過程中的“乾標幫餉”問題發布明確的禁令,甚至在耗羨歸公過程中,鹽課的盈余和各項規禮銀也歸入正項。鹽課增加,官鹽價格又漲,私鹽則更盛⑤,雖然后來的廣東官員在向雍正皇帝解釋這一現象時提及當時的兩廣總督孔毓珣也曾飭令禁止,但是正如雍正七年署理廣東巡撫傅泰所言,“乾標”對于埠商而言,是“利之所在,究難凈絕”⑥。
三、雍正之變與乾隆定制
真正引起廣東官員對“乾標”加以關注,并多次明令禁止,同時也引致廣東針對漁船配鹽的規制進一步轉變的,是雍正七年年初,廣州左翼副都統吳如譯所上的奏折。雍正七年正月初七日,吳如譯在奏折中向雍正皇帝匯報他在廣東地方的見聞,特別提及廣東沿海地區有所謂“干餉”。他說:
查埠商照引納課,不聞額外加增。況若輩獲利成家,衣鮮食美,較之網罟小民父子夫妻、向洪波巨浪眾覓衣食者,大相逕廷(庭)矣。何以每年不給粒鹽,反向各舡每只勒收干餉,自數兩至十數兩不等,僅給號紙一條,名曰空餉干標,持此號紙竟可昂然出海。此漁戶之所以不得不從其索詐也。因而無籍之徒假以捕漁為名,各造舡只到埠納餉,借標出海,任所欲為。本少利多,群相效法,以致奸良莫辨,海上不清。在各埠不過歲收萬金,各官不過分肥數千金,其為害也,寧有底止。①
吳如譯在這篇奏折中將“乾標”盛行、漁船以私鹽出海與廣東海上不靖聯系起來。緊接著,二月二十四日,吳如譯再奏乾標之事,認為瀕海漁戶盡為“水路之盜賊”,私買鹽斤出海;更言“乾標”之設,廣東封疆大吏自有利益所在,說是“當道霸占鹽埠,占行鹽取利”②。這樣的奏折,也許跟當時廣東官場文武不睦不無關系③。
雍正皇帝在接到奏折后,大為震驚,立即封發廣東各主要官員,責令各人“明白回奏”。至此,“乾標”的問題在廣東官場引起一陣軒然大波。據《宮中檔雍正朝奏折》、《雍正朝漢文硃批奏折》及《世宗憲皇帝硃批諭旨》中所收錄的奏折看來,雍正七年至八年之間(1729-1730),廣東地方大吏,包括兩廣總督孔毓珣(雍正七年四月二十六日)、后任廣東總督郝玉麟(雍正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雍正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署理廣東巡撫傅泰(雍正七年四月二十七日、雍正八年三月十七日)、署理廣東布政使王士俊(雍正七年四月二十日、七月二十四日、雍正八年二月二十六日)和署理廣東按察使樓儼(雍正七年四月二十六日)等人共呈上了近十篇奏折來說明廣東漁鹽管理制度中存在的“乾標”問題。其間,廣東地方大吏和雍正皇帝的態度頗有一番波折。從廣東官員的陳述看來,他們的基本論調是漁船“乾標幫餉”只是埠商的權宜之計,不論從埠商,還是從漁民而言,都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情由;當然,他們也強調,“乾標”乃是商人私設,仍屬私鹽私稅,有干正賦,對此督撫鹽務官都有加以整飭,只是屢禁不止。同時,所有人都強調,所謂“乾標”只是關系到官鹽私鹽的問題,與地方海洋不靖沒有關系。至于對吳如譯此人,都表示其人庸愚不可信,王士俊更言其奏折乃是原任香山縣參革知縣陳棟之幕客趙之璋寓居大佛寺,“捏作條陳賣與吳如譯”所得④。
這一場論辯當中,比較特別的是雍正皇帝的態度。雍正皇帝在接連收到廣東地方大吏的奏折之后,表示略感放心了,只是既然看到,就不得不理會;不同于督撫們在奏疏中極力表示要對“乾標”盡心革除以除私弊,雍正皇帝卻認可了“乾標”的做法。他在雍正七年十二月初三日,發給內閣的上諭中專門提及廣東乾標幫餉之事:
又廣民多以漁鹽為生,漁船出海,先至鹽埠領票,回水納銀,有一年一上者,有一水一上者,名曰幫餉。在漁人,醃(腌)魚一船,費鹽十倍,幫餉不過一二,在鹽埠,只發虛票,得收實餉,是兩得其利,彼此相安。今則鹽埠避乾票之名,欲按船計數,實發鹽觔,是引鹽雖得多銷,而漁人則增餉數倍。嗟!此漁民沖風冒險,覓微利以活身家,朝廷不忍收課,鹽埠獨得幫餉,亦已足矣,今又數倍取盈,何所恃而為此耶?
在這道上諭中,雍正皇帝實際上是允許了乾餉的存在,認為這是對商漁兩相便利的事情,甚至認為,與他希望地方政府提解耗羨,卻轉而導致火耗增加一樣,廣東地方官員如今禁革乾標、埠商打算按船只計數實發鹽斤,名為“禁止私販”,實則是官員為增加官引的銷售、增加課稅所為,致使“漁戶并受苦累”,要求廣東督撫郝玉麟、傅泰等人“悉心確查”。此后,他又讓當時在京陛見的惠州協副將廖弘告訴郝玉麟等人:
又聞沿海窮民以漁為生,每出海捕魚,俱于鹽埠領票,名曰乾標,回水納銀,名曰幫餉,相習已久,皆出情愿。今聞鹽埠欲避乾標之名,令漁船實在領鹽出口,按船計數,希圖多銷,恐不便于窮民,為督撫者此等處當細心體查,務得其平,使民生樂業,庶不辜朕之任用。①
雍正皇帝的態度表明之后,廣東督撫均表示會悉心逐一辦理。
但是,奇怪的是,到了雍正十一年(1733),事情發生了變化。據《清朝文獻通考》中所載:
(雍正十一年)革除廣東坐標行標私收課稅之弊。戶部覆準廣東總督鄂彌達疏言,東莞新會等十三埠從前各商設立坐標稅,收漁戶幫餉;又于各墟場鎮市設立館舍,凡遇挑賣鹽魚鹽菜等物,勒令納稅,苦累貧民,請將坐標幫餉嚴行禁革,令各商帶罪辦課,并曉諭沿海漁戶照部定價值減去一厘五毫,務買實鹽應用。并將墟場鎮市之館舍行標勒石永禁。嗣后如仍有坐標私收幫餉,及行館私收稅課者,分別治罪。
時隔四年之后,乾標被明令禁止了。關于這一轉變的細節,目前尚未有更多資料加以了解,促成各方態度轉變的因素還不清楚。不過,從上述記載中可以了解到,廣東官員在禁革乾標的時候,也相應地以降低埠鹽的價格來加以彌補。與此同時,據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所藏廣東檔案中收錄的嘉慶四年《覆奏禁革乾標鐵鍋鐵器出洋情形》條例,其中有關于廣東漁鹽規制變化較為詳細的紀錄:
雍正十一年經前督臣鄂彌達題請禁革乹標,所有埠內賣鹽照票統由總督衙門用印填號匯發,各縣轉發,各埠商收明填用,給與漁戶收執,以為是官非私之驗。
也就是說,從雍正十一年開始,廣東地方官員再次對漁鹽的配給加以規范,并借鑒“乾標”的發放,將賣鹽照票的印發權力統一收歸總督衙門所有。
乾隆二年(1737),鄂彌達進一步完善漁鹽照票的規制,“刊發四聯印票,一存總督衙門,一存運司衙門,一存地方衙門,一給該漁戶收執,按年取具各商并無設立乾標甘結送部”②。同年,確立漁船配鹽的額數:
將船漁戶應買鹽數定為四等,大船每次帶鹽一百五十斤,(核查)限半月繳票,中船每次帶鹽一百斤,小船每次帶鹽五十斤,限十日繳票,其朝出暮歸之小艇聽其赴埠買鹽腌制,毋庸給予印票。③
這樣的漁鹽配額太小。乾隆三十一年,兩廣總督楊廷璋印刻省例時,重新確定漁船配鹽額數:
漁船分別帶鹽一 樑頭五尺以下之小漁船,限期朝出暮歸,不許配鹽出海(小字:止許就埠頭買鹽腌制)惟瓊屬小漁船許每日帶鹽五十觔(彼處天氣炎熱,魚易腐變,須登時撒鹽。)其各屬樑頭六尺之中漁船限三日歸港一次,每船配鹽二百觔,樑頭七尺之中漁船限五日歸港一次,每船配鹽三百觔,樑頭八尺之大漁船限十日歸港一次,每船配鹽四百斤。漁船大者,樑頭總不得過八尺,配鹽總不得過四百觔,遞年赴州縣換給新照,即于照內注明船身樑頭丈尺及配帶鹽數,持赴汛口掛號驗明,相符方準放行。倘有額外多帶,人鹽解送地方官通報治罪,除鹽變價充賞,如漁戶止向鹽埠買領空標腌浸,應將鹽埠漁戶一體拿究。若無前弊,守口員弁等藉端阻索(不即放行),照例治罪。①
至此,廣東漁船配鹽方案被確定下來,并一直被沿用到光緒年間才被重新修訂②。同時,這一原則還被延用于近岸、淺海的其他水上作業上。例如潮州饒平縣的柘林灣。開海之后,柘林的漁產遠銷漳潮各地,深海漁場主要集中在南澎列島,甚至往福建東山、大小甘山一帶,而近岸漁業、灘涂養殖也在清代得到快速發展。乾隆八年,潮州饒平縣黃岡埠拆分出了海山埠,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饒平柘林灣內近岸的花【蟲間】等海產品的養殖迅速增加,所以增設了所謂“【蟲間】引”,跟漁引是同樣的性質,其他潮州沿海地區如潮陽、澄海所產花【蟲間】,也在這里對配用鹽行銷,所以潮州“正伙各商爭控詳明,各半輸拆,黃岡、海山遂分兩埠”③。
只是,私鹽、“乾標”的問題也一直沒有禁絕。一方面是瀕海地方社會經濟的發展,近岸、淺海、深海各類水上作業的興盛,尤其是明末清初盛行于惠潮地區的外海作業在雍正、乾隆年間已擴展到廣東沿海其他地區,漁作規模的擴大和漁獲量的增加,使漁業用鹽的數量劇增。漁汛期內,這些漁民一出港門,一兩月方才回港,一年收入的豐歉,均在數月間經辦。不同的漁場、季節可能應用不同的漁作方式,清代廣東漁作方式中最大型為“縮【舟古】”,或稱“敲【舟古】”者,風信對時,“獲魚如山”,甚至成為一地經濟的支柱。配鹽制度施行之后,漁民需在埠買鹽出海,即使地方官員已經有意降低在埠漁鹽的價格,但是終究沒有場鹽低廉,且獲取更方便,再加之瀕海生業極其依賴季節風信,漁業的生產和漁鹽的使用其實存在較多不穩定的因素,漁民關于鹽斤的使用需要更多的靈活性。而對于地方官員來說,他們對于“乾標”的存在,其實也可能秉持默許的態度。如乾隆中期歷任廣東鶴山、香山、新會、高要、揭陽知縣的張甄陶,在名為《論漁戶私鹽狀》一文中如此說道:
蓋粵省本屬海疆,在在迫連塢灶。沿海人民,盈千累萬,別無糊口,相率販私。雖使商鞅行法,韓非制刑,日戮一人,其勢不止。前人苦心調劑,因地制宜,將沿海各埠印賣鹽票,名曰乾標,相沿已久。雖其中埠商定標售利,漁船借票夾私,積弊多端,其實乃兩利俱存。商民藉是交持。以立于不敗。其弊可知而不可去也。④
正如在嘉慶四年,有官員將漁民買私作為廣東海洋不靖盜賊橫生的緣由,以“鹽法廣馳請禁革乹標以靖洋面”為題,將廣東漁鹽“乾標”問題再度呈報朝廷時,朝廷的答復是:
……至三聯印票,原為硛引杜私而設,漁戶買鹽數目注明票內,復經口岸巡船查驗,相符方準粗口,立法似為周密。乹標一項早經禁革所有。周黻仍請禁革之處,似毋庸議。
實有草草了之之意。
而事實上,所謂“乾標幫餉”這類問題也是所有瀕海省份在漁鹽配給制度的實施過程中都會遇到的情形,也許不是以“乾標”的名號出現,但其實質可能是相同的,例如福建鹽場的空白印票等。
總之,筆者以為,從康熙中后期至乾隆初期,清廷逐步形成了一套關于瀕海漁業用鹽的管理觀念和規制,這一規制形成的過程,與各地鹽政和漁船制度的實施息息相關。瀕海漁船的配鹽體制,是清廷試圖將漁業用鹽納入官鹽體系,對之加以課稅管理的努力,與此同時,通過對漁船帶鹽的干預,也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了漁船在洋的時間,對處于外海、難以稽查的漁船的活動也有一定的約束作用。只是,在實際執行過程當中,瀕海私鹽實難禁絕,而各地又因應具體的社會和制度背景確立一定的規例,如福建的按船只停泊的港澳配給引鹽額數,浙江也有類似的以港灣為中心的包納制度等,而廣東的“乾標”問題也正與漁引制度的實施相始終。
四、余論
17世紀末,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戰亂之后,閩粵瀕海社會經濟秩序開始重建。清政府為了鞏固其在東南沿海的統治秩序,也在于實現對其龐大帝國之重要組成部分的管理和統治,其中,加強對瀕海漁民船只的規范和管理是其確立在瀕海地區統治秩序的重要舉措。
清代的漁船規制肇始于清初,在康熙年間逐漸成型,而后不斷因應瀕海局勢的轉變和地方社會經濟的發展而進行調整,并在乾隆前期得以最終確立,其涵括的內容以及原則一直持續到清末。在規制確立的過程當中,清廷關于瀕海社會人群的管理觀念也在逐步改變。筆者以為,清廷對瀕海這些以海為田、以船為居的人群的管理,是透過保甲制度下以港澳為中心、以船只為主體的編甲和稅收來實現。這套管理規制從初步形成到最后確立,經過了康熙中期到乾隆前期近五十年的時間,包括了對船只形制的限定、船只編甲、給照印烙、漁稅的征收和漁鹽的配給等內容。在這些規制的形成、演變過程當中,蘊含著復雜的社會、政治人事關系和實際的社會生活、經濟生產形態等因素,王朝典制與其制約對象之間的拉鋸始終貫穿其間;以皇帝為中心的中央王朝與諸地方大吏之間也存在觀念上的差別,清代廣東針對漁鹽配給制度的演變正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切面。
(責任編輯周聰)
Fishing Licence and \"Qian Mark\" – Formation of Salt Rationing System in
Guangdong during Period of Early and Middle Qing Dynasty
Yang Peina
Abstract:In traditional times, the preservation of fish depended on salt, there was a saying of \"no salt, no fishing\". Since after mid Ming Dynasty, along with the reform of fisheries in southeast coast, fish productive quantity was increased, meanwhile fishing salt demand was increased. From mid-Ming to Qing Dynasty, a whole set of salt rationing system was gradually formed in costal regions. In Guangdong, it was called “Fishing Licenc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sort out the formation of rationing system of Guangdong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probes into the establishment of Kingdoms’ institutions with the relation to local actual production and their social life.
Key words:Qing Dynasty; Guangdong; Fishing Salt Rationing; Fishing Licence; Qian M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