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版的《紅樓夢》

小說是民族記憶的延伸，然而，我們的民族記憶卻經常是模糊的。

翻開《霜降》，就是翻開不久前的曾經：一個國家即將走上改革開放的道路，而傳統(tǒng)勢力卻如此地在頑抗著。程家大院里，一個功勛卓著的老將軍，以及一批因享受了既得利益而睥睨一切的子孫，他們用醉生夢死的方式，在保護著自己的勢力范圍。沒有人能改變這個醬缸，當名叫“霜降”的農村小保姆闖進這個世界時，她的美麗與單純，仿佛為這個封閉的世界吹入了一絲嶄新的空氣。

有人希望在霜降身上得到安慰，有人希望從她身上得到滿足，更有人希望在她身上寄托理想……然而，沒有一個人把她當成活生生的人，他們不關注她的感受、理想與天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所有人想的都是一樣的，所有的靈魂都可以用利益來贖買。

赤裸裸的無恥，肆無忌憚的暴力，裝模作樣的理想主義，毫不掩飾的自私，這些組成了程家大院的底蘊，其中也不乏清醒者，如唯一的博士兒子程大江，也有自甘沉淪者，如程淮海，更有整天想跳出樊籠的程四星。這可以理解為在老將軍的高壓統(tǒng)治下，三種出逃的方式。

然而，他們都沒有成功，程四星需要的只是自由，他并不反對特權和因此而來的金錢；程淮海到處沾花惹草，卻永遠也找不到人生意義，沉浸在感官享受中，他無力自拔，隨著老將軍權力的弱化，他終于難逃國法；程大江早就看到，一旦老爺子倒了，程家將樹倒猢猻散。他有理想，也努力，想成為“現代化軍事家”，然而，他卻忘了，老爺子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他背后有一個更大的規(guī)則存在，在那個規(guī)則下，個人不可能爭取到自我實現的空間，他始終沒有發(fā)現自己與現實社會之間的疏離，最終不得不泯滅了一切，浪跡天涯。

描寫大家族的腐爛與悲歡，文學史上相關的作品汗牛充棟，與以往的杰作相比，《霜降》寫出了一種荒誕感。

因為，程將軍是暴發(fā)戶，他沒有任何文化積淀，他靠著當年的激情、勇氣與足夠的運氣，擁有了巨大的權力，他從沒考慮過如何正確使用權力的問題，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將“孩兒他媽”打得鼻孔出血，留下后遺癥，還到處宣揚。一個完全貧困的內心如何讓當年的激情延續(xù)下來呢？那么，唯有偏執(zhí)、矯飾和自我歪曲，他有人類正常的情感和欲望，但他深深地壓抑著，最終不得不以變態(tài)的方式呈現出來，比如公開觀看霜降洗澡，并逼迫霜降觀看他洗澡。

沒有任何底線與堅持，只有一個高調到不著邊際的理想。所以，同樣是大家族，程家大院沒有《紅樓夢》中那份斯文、克制與隱晦，有的只是赤裸裸的荷爾蒙和利益博弈：兄妹暗中勾搭，孩兒他媽紅杏出墻，女傭們投懷送抱……

權力天然腐敗，再加上失去了文化制約，程家大院成了人間地獄。不禁令人反思：本想建立一個美麗的烏托邦，為什么卻建成了垃圾場？

應該說，這是一段值得珍藏的民族記憶，因為在我們的文化中，有一種向后看的傳統(tǒng)，每當現實遭遇困頓時，我們便不自覺地懷念過去，并將它美化成天堂。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如果當初真的那么美好，我們?yōu)槭裁催€要改變它呢？

其實，程家大院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表面上看，將軍生活簡樸，與世無爭，在某種程度上保持著平等的風范，但他擁有驚人的權力，他可以開槍打傷偷情者，無人敢問罪，也可以將犯罪的兒子關在家中，不受國法懲處。表面上，他簡樸到不肯浪費一度電，全家到時就得熄燈，可當他沉睡過去，程家大院燈火通明，所有骯臟的東西立刻登上舞臺，孩子們利用他的權力在盡情浪費和墮落……

不受制約的權力，不僅會戕害普通人，對于既得利益者，也是慢性毒藥，然而，沉醉其中，又有多少人能自拔呢？腐爛一點點地在發(fā)生，所以他們會更瘋狂地把握權力，當改革大潮不斷沖擊之時，程將軍恐懼了，他開始擔心江山易色，他自覺地成了捍衛(wèi)者。因為他明白，權力與利益之間，那種綁定的關系。

在浮躁時代中，本書是一本難得的好小說，它復歸了批判現實主義的魅力。本書在結構、手法上，堪與《紅樓夢》媲美，只是規(guī)模有所縮減，但突出之處在于語言更加幽默，有一種隱含的張力，頗具《傲慢與偏見》的文風。

像《紅樓夢》中的賈家一樣，程家最終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局，古往今來，大家族命運如此一致，究竟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當原罪沒有消除時，那么一切繁華會不會終成鏡花水月？一切當時的勝景終將崩潰？這是本書發(fā)人深省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