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問,可能很多人腦海會自動浮現出“事業女性”的模樣。相對于舊時代,這前所未見的族群一直是婦女最容易辨認的新理想;如今女性在職場工作已很平常,但大眾心底里還是愛對不讓須眉的巾幗另眼相看。有賴電視、雜志、廣告各種媒體的循循善誘,婦解先驅的艱苦鑄就的革命光環慢慢幻化為都會女性俯拾即是的時尚品味。如果這多少總算提升了女性建構獨立身份的普及程度,那也不過是讓女人從只能被動地回應男人的欲望,進而學會自給自足地享受投放于自身的幻想。
在此我必須提一下林奕華先生的一篇文章(《情人節過后寫給單身女性的一封信》,香港《蘋果日報》,2011年2月20日),有關“現代女性”這襲華麗外衣何以反而局限了女人的自主性,文中已有剔透分析,當中有一句提問,且容我搬字過紙:
“女人”真只能在若非“男人的欲望投射物”,就是“將幻想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欲望投射物’”中二選一嗎?
既然所謂事業女性也不過是由消費打造,那么當有人宣告以“公主”為理想,我們只能像本書作者那樣保持沉默,卻無從否定。橫豎怎樣都是消費,所不同者,牌子款色而已,憑什么斷定這一種追求優勝過另一種憧憬?說不定我行我素的公主們會比一個隨波逐流的事業女性自我意識更強。
來到“自我感覺”壓倒一切的年代,“女性身份”應該從何談起呢?至少在東亞社會,資訊已發達,教育已普及,女性的處境不能再靠搬弄“父權”、“壓迫”、“欲望客體”等字眼簡單交待,反正就連生育這個看起來很自然的天性,你大可理直氣壯地說這是女性天生的責任,但轉念一想,將所謂“母性”加諸女人身上是否完全不容置疑?我當然知道人不是活在一堆理論主張里,但正因大環境看上去如此理所當然,討論“女性身份”才變得好像只能純粹作為學術探尋,如果它還具備什么現實意義,似乎就不免要被約化成一系列悉隨專便的姿態。
話雖如此,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欣然接受以“公主”作為榜樣,這話題換了缺乏身份自覺的人去寫,沒辦法不寫出一份診斷報告,滿紙通篇公主們的病癥或罪狀。這類“痛陳社會問題”的文字通常很惹共鳴,因為它們一方面質疑了這種赤裸地消費幻想的取向,另一方面其實不過迎合著大眾對女性固有的期許,很多時不外乎是“淑德”或“賢良”。這即使說不上重新劃出女人的禁區,卻絕難為女性開拓新的邊疆。
本書以立志成為公主的學生作引子,身為老師的作者盡管不無疑問,卻不急于為女生設計自強配方,只是鼓勵她們(以及讀者)充分發揮想象。這里的想象不同幻想,不是依靠符號、陶醉物欲的空虛寄托,而是取材自生活,探尋于內心的無限創作。作為開篇受訪的一位,離開職場自耕自足的子山無疑是對自主獨立和想象力甚為具體徹底的點題示范,然而想象力也同時意味著不要輕易將人格價值和生活方式套入方便閱讀的陳套角色,遍覽全書,不難發現其中始終貫徹著一份避免浪漫化、理想化的自覺。子山種田、阿火跳舞只因這樣最舒適最爽;Maggie本身教書,家園受威脅不想坐以待斃而權充業余街坊保長;埋首理論的蘇湘經歷實踐,變得不再偏頗;芳子與美玲與古巴再稔熟,也明白最好抽離一點欣賞。
不刻意營造“故事”,作者更關注的是處境,是動作。形式上是訪問與受訪,關系不見得是寫與被寫那樣單向,幾篇讀下去有時輕巧得猶如擦身于道上,這些女性間的約會、或可稱為不期而遇,恰如書名一樣詩意,都拒絕被炮制成報紙雜志那一道速食人物專訪,是以子山不用擔當放棄高薪厚職的隱逸者,芳子與美玲也無需扮演漂泊無定的浪游女郎,人的行為自我本來就不應局限于幾種平面解讀,目錄上送給眾女子“她在田”,“她在跳”,“她樂活”,“她內走”等等每位一句,希望不是我詮釋過度,但的確是這些當下即是的注腳,令她們沒有定格為欠缺神采的僵硬塑像。
本色無相,思考“女性身份”,不在于要推翻什么、建立什么榜樣,其過程更像是不斷地否定因循。婦權運動通過質詢舊社會開展出女性生活上的新可能,如今消費主義已取代父權嫻熟地定義著每個人,同樣是女人率先帶著疑問找尋商品以外的人生。繁花千相,引人豈在于品種名目的多寡,入勝乃靈魂形相之無窮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