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指環(huán)

小玫二十歲的時候兩邊牙床長出智慧齒。

結(jié)結(jié)實實地痛，一陣一陣的，由牙床鉆上腦，痛得小玫眉頭緊皺。

在律師行任職秘書的她，工作非常繁重，合約一份又一份，永遠沒完沒了。

老板是個精神緊張的年輕律師，三十歲左右，擁有新馬師曾的身形、苦瓜干臉孔，在心情極好的時候表情也是一貫的痛苦。

同事告誡小玫：“你越來越似你的老板了。”

小玫哭喪著臉笑著，沒辦法，實在痛。

其實長出智慧齒并沒有什么大不了，找個牙醫(yī)脫掉便好了。這個小玫當(dāng)然知道，但她似乎不愿意這么做。

她既沒有牙醫(yī)恐懼癥，亦不害怕做手術(shù)，她顧慮的是身邊的人。

Charles近來說話的語氣特別溫柔，小玫穿的裙太短他沒有責(zé)罵，小玫的唇膏與衣服不配襯他沒有譏笑，小玫加班他亦不再抱怨。看看小玫脹脹的兩腮，他特別有惻隱之心。

“吃了止痛片沒有?”他輕輕托起小玫的臉龐，憐惜非常。

小玫把肩合得緊緊，乖巧地點點頭。

破例地，Charles這樣說：“星期天來不來與阿森他們吃飯?”

小玫很高興，從前Charles禁止她與他的朋友見面。

想了想，小玫還是搖了搖頭，牙實在痛得厲害。

Charles拖著小玫的手，嘆了口氣，去雪糕專門店買了兩大桶雪糕，給她做晚餐。

小玫捧著雪糕，心里極甜，雖然臉上還是不懂得笑。

不脫智慧齒的決定，她覺得是對的。

很委屈，是不是?留著腫痛的牙齒，為的是博取身邊人的關(guān)懷。

你可否明白小玫身邊人的和顏悅色是多么珍貴?

就算痛得發(fā)瘋，小玫還是一萬個情愿。

這就是故事的開端，不肯脫掉智慧齒的女主角。

十七歲的時候，小玫拍過一次拖，對象是二十歲的加拿大留學(xué)生。他暑假回來，在某大專的舞會上遇見小玫。他非常喜歡她，結(jié)識了十分鐘之后便決定不放她走。

小玫那年升中五，很頑皮，人是伶俐的，但很不專心，讀書成績不算太好，卻不看緊，唯一的愿望就是玩，就算拍拖也抱著同樣的宗旨，非盡興不可。于是與留學(xué)生的那段感情，她故意敷衍了事，賺了一堆平價小禮物和免費的晚飯、音樂會門票和戲票。總數(shù)不超過一萬元的得益，卻傷了男孩子的心和第一次拍拖的溫馨。

在許多個月后，小玫突然覺得自己很幼稚，然而再不好意思，也補救不了。

她看過一本愛情小說，橋段人物鋪排都不怎么樣，但男女主角的長情認真很叫小玫感動，因而她想象，認真地做一件事，可能會使生活更愉快。

于是她決定，下一次戀愛，態(tài)度要非常認真落力，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也要堅持到底。

在秘書班畢業(yè)的那年，小玫遇上Charles。

Charles比小玫大五年，他二十三歲，小玫十八歲。

二十三歲的男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多，從外國回來，意氣風(fēng)發(fā)，在美資銀行受訓(xùn)，職位與薪金都不算高，然而就是自信心滿溢，以為不久之后，頂多三十歲，世界一定歸他所有。

可以預(yù)料，有這樣性格的人做事一定拼搏，然而他氣焰之大，一點也不好相處。外形好家底好有學(xué)歷有前途，名正言順的不可一世。

小玫是他朋友的朋友在某一天帶來的聚會伙伴，他看上她除了因為她長得可愛之外，還因為她有柔弱的氣質(zhì)，像一只小黃鶯，又或是三個月大的小白兔。小黃鶯聲音悅耳個性乖巧，小白兔柔順溫婉沉默內(nèi)向，像小黃鶯小白兔便好了，不用似人。Charles也不是對小攻不好，他會買小禮物，也會付清吃飯的賬單，從不忘記坐的士時拉車門，上小玫家也大方地伯母前世伯后地叫個不停。但不久之后，小玫發(fā)覺，Charles就只會做這么多。

他從不愿意聆聽小玫工作上的難處，她的一切困難在他眼中都是低能幼稚，仿佛秘書的工作不是工作，只有他的工作才對社會經(jīng)濟有貢獻。

小玫會得體地想：也是的，沒必要當(dāng)著男友面前事事抱怨，成人身份證已經(jīng)在手，任何困難也應(yīng)該自己解決，于是她會笑盈盈地面對男友的不屑。

Charles常常將小玫與其他同齡女孩子作比較，她們通通不是學(xué)歷比她好，就是性格比她上進、人比她聰明。

Charles常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為準(zhǔn)則，小玫穿衣買CD看電影的品味偶一與Charles不同，便會挨罵，情況慘烈得如小玫老板在法庭內(nèi)應(yīng)付某宗心知肚明永遠贏不了的官司一樣。

概括一句：Charles很大男人，處處剝削小玫的柔順。

說不難受是假的，但小玫會替Charles解釋，那是因為條件上乘的男朋友一心改進她的見識程度，一切的呼喝與不屑，全都是為了她好。于是每次小玫看見朋友的男朋友那種溫柔細心、那種平起平坐的舒暢，她只有羨慕的分。

所以當(dāng)小玫知道牙病能激發(fā)Charles的笑容和溫柔，她寧愿痛死也不愿把牙脫掉。

晚上痛得乍醒，臉痛得變形。曾有一次在律師行打文件的時候，眼淚不受控制地直流了三十分鐘，嚇得老板差點要替她打999。

約半年，牙肉開始流血。

終于，Charles的和順體貼到了盡頭，小玫的痛楚不再令他感動。

小玫的皺眉，小玫發(fā)脹的腮，小攻的眼淚他都習(xí)以為常。他甚至懷疑，根本沒有牙痛這回事。

他的說話回復(fù)簡簡單單，十問九不答，呼呼喝喝。

小玫捧看兩盒冰冷的雪糕，低下委屈的臉，跟著鐵青著臉走在前方的Charles。他因小玫不肯嘗試酒味的雪糕而發(fā)脾氣。

想著想著，小玫凄然地哭起來，眼淚滴滴嗒嗒地滴在雪糕盤面的中央。

明知她不愛酒的味道嘛，干嗎偏要人家吃酒味的雪糕?小玫越想越凄涼，牙床神經(jīng)線給觸動了，刺痛了她的兩腮。

那刺痛來得太急太狠，小玫松下原本捧著雪糕的手，慌忙接到腮的兩旁。那兩盒雪糕“嘭”的一聲掉到地面，紫色的雪糕灑滿一地。

Charles轉(zhuǎn)頭，看見這個情形，正準(zhǔn)備開口謾罵。

小玫抬眼，看著面前的人這副熟悉的怒火中燒的樣子，她竟然不合情理地心平氣和起來。

又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發(fā)脾氣，究竟要延伸到何年何月?變好也只是那段短時間。愛情和憐憫之間居然存在看一個等號。

她知道有些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奢望是愚蠢的行徑，忍耐亦有個限度。

于是，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轉(zhuǎn)身跑得老遠。

跑進了一間牙醫(yī)診所請醫(yī)生替她脫掉兩腮的智慧齒，共四顆!

手術(shù)后的一星期，小玫的臉腫得如澳洲啤梨。睡一個午覺，半邊枕頭盡是原本積在口腔的瘀血。

Charles有打過電話來表示關(guān)心，然而小玫托母親推掉來電，她想正正式式地休息兩個星期。

想起了那個加拿大留學(xué)生，不知他可好?想必一定很美滿，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這兩年也報夠了吧。小玫暗笑，她受了兩年的苦。

一個月后，她與Charies見面。他堆滿一臉笑容，和諧歡欣。小玫看后，反而很不習(xí)慣。他擺出一副見客的模樣作什么?分明是雖然瞧不起，但也為求目的盡力討好的格局。

就那樣，小玫提出分手，把一只脫掉的智慧齒交到Charles的手中。

“這顆牙能有今天這么肥大，完全因為你呢!”

她帶著笑向面前的人解釋故意不脫智慧齒的原因。

他聽得瞳孔放大，完全猜不到，這段看似沒有意義的感情，原來有看那些他錯過了的特質(zhì)。

怎么她竟然有那樣的敏感度?怎么她曾那樣看重自己……

今天，Charles已是二十九歲了，轉(zhuǎn)眼又過了數(shù)年。

與小玫分開之后，他拍了兩次拖，一個是英國女孩，另一個是本地女孩，前后不過兩個月，一直也沒遇見可以認真的對象。

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有枚指環(huán)，粗粗的，用銀鑲著，內(nèi)里有凹凸的白色一小塊，似是象牙又似是牛骨，很多人以為這枚指環(huán)是非洲土人的工藝品。然而這卻是小攻的智慧齒!Charles磨平了牙腳，制成了一枚每天戴在手上的指環(huán)。

后來他也長出智慧齒，在小玫離開后的一年。他左邊牙床局部腫痛，牙醫(yī)告訴他，那剛長大的智慧牙頂頭原有的牙齒，擠破了牙肉。

他耐心地忍了忍，痛楚每天一點一滴地滲出來，他苦著臉，一下子瘦了十磅。他想象不到小玫怎么可以忍上半年。

當(dāng)他把牙脫掉之后，他便把小玫交給他的牙齒鑲成一枚指環(huán)。他要自己記住，曾經(jīng)有過這樣愛他的女孩。

這幾年里也不是沒有事情發(fā)生過。他轉(zhuǎn)了一份工作，同樣是美資銀行。一年前他升了職，現(xiàn)在他是某部門的經(jīng)理。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過如是，一個小部門，無數(shù)個上司老板在頭頂，他頂多只是個沒過失的小薯頭。

單是香港區(qū)，一間美資銀行起碼有三十個副總裁，個個年輕有為，都是三十多歲，就是沒有Charles的份兒。漸漸地，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中庸之資，起碼還有十多二十年要挨。世界沒有他想象的那般簡單，原來幼稚的是自己。

那天在街上看見小玫獨自在街上攔的士，她很漂亮，神采飛揚。不知她可好?Charles下意識地輕撫了一下小玫留下的牙齒，細細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