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干痛離別,愁緒各心傷。友誼兼師誼,他鄉是故鄉”。兩百年前的珠江邊,嶺南文士陳曇、陳大經等人,在此送別江西名士袁獻祚,這份嘉慶九年(1804)戔戔七折頁的題贈墨跡,不僅是友誼兼師誼的見證,在墨跡的背后,更可復原嘉慶初年嶺南文人集會的藝林雅事。
筆者近期得到一件清嘉慶九年(1804)的書法冊,戔戔七折頁。頁周略略磨圓,尤見歲月之跡。冊內偶有蟲蛀,幸未及字。封面題“共柒頁,繩夫(?)識”一語,不知何人。視其墨色,也已頗為古舊。
冊頁是六位友人珠江贈別的手書墨跡:番禺陳曇詞一闕,番禺陳大經文一則,還有此時寓居廣州的福建同安籍陳性、陳標、林鳳池三人詩各一題,另受贈者袁獻祚詩一首。這件冊頁由袁獻祚帶回江西。此后,幾經風塵如何輾轉留存下來,筆者無法想象。只是在這些朋友依依作別的207年之后,冊頁重出于江西景德鎮,后為筆者所得。
袁獻祚在友人墨跡之后,落筆題下一詩:“江干痛離別,愁緒各心傷。友誼兼師誼,他鄉是故鄉。夢為蕉覆鹿,道在路亡芊。豈效窮途哭,從來阮藉狂。”詩后有識語:“嘉慶九年三月十又三日,舟發廣州,諸友作此冊見詒,以為歸舫之佐。予因作留別一首以答之,且書于后。諸友其感慨系之耶?袁獻祚并識。”識語旁鈐朱白文“贛袁獻祚”、朱文“觀我生齋記”二印。袁獻祚,字永伯,他在廣州期間參與文人酬酢的痕跡,梁廷枏《圓香夢雜劇》中的《江右袁獻祚永伯題詞》算是一例,此外,黎簡作于辛丑、壬寅即乾隆四十六、四十七年間的山水扇面上鈐有“袁獻祚印”、“永伯鑒賞”二印,想必也是他嶺南的題鑒。古籍拍賣場所見的《鐵綱珊瑚》乾隆間刻本有“贛袁獻祚”一印,與冊頁上的用印相同。如此而已。至于同安籍陳性、陳標、林鳳池三人,更無從得知生平一二。
事本至此而止,筆者考據的癖好使然,設法找到了陳曇《海騷》的復印本。在這部陳曇的詩集中,有友人酬答、以及一些雅集的記載,可以稍稍復原當年的情景,否則這些人物之間的關系,或將難以理清了。
聚會的主角陳曇(1784-1851年),字仲卿。此人天姿穎異,然科場不利,晚歲僅以貢生署澄海教諭。廣東布政使曾賓谷(燠)開閣禮士,陳曇受知最深,因而揚名嶺海,成為嘉慶、道光年間嶺南文壇藝苑的名家。他題贈的《沁園春》詞后有款識:“沁園春詞一首奉送永伯詞兄返里,陳曇初本。”下鈐朱白文“桂阿生”一印。詞上片云:
相送江干,平生知己,濁醪一杯。念高堂老母,門閭久待,窮途游子,懷抱難開。夙契詩書,千秋大業,七尺閑身何有哉。到家日,看吳頭楚尾,幾處塵埃。
陳曇《海騷》有嘉慶末年刻六卷本。此詞未入集。后又有《感遇堂詩集》八卷、《感遇堂外集》四卷,咸豐二年刻本,《外集》否錄有詞作,此詞是否錄于集中,不得而知。
此詞寫一種離懷,兩心相知。上片送別,卻從“高堂老母,門間久待”落筆,頗出新意。下片以“人生天地安排”相寬解,且復以“訂車笠,待長安陌上,相見天涯”勵志。《海騷》經曾賓谷選定,集中未見兩人唱酬之作,別后陳曇卻屢賦念懷之詩。《海騷》卷二《懷袁大明經獻祚》有“不敢戀春余,吾今信索居”句,就作于嘉慶九年送別的這個月。之后,兩人互通音問,信息的傳遞往往見于卷三《題袁明經獻祚一畝宮六事圖》、《袁明經獻祚來書求予作生墓銘》(筆者按:詩中注“君好作書而不師古”,視袁書墨跡,信然),以及卷五《寄袁明經獻祚》、《懷人絕句五十首》。兩人曾相約廣州再聚,以《寄袁明經獻祚》(嘉慶十八年作)詩有“聞道能來殊未來,三年盼斷郁孤臺”句,但直至嘉慶二十一年,集中沒有相見的記錄。至于最后是否舊雨重逢,“長安陌上,相見天涯”,以《感遇堂詩集》筆者無緣得讀,不知究竟。又從《題袁明經獻祚一畝宮六事圖》知袁獻祚為貢生,詩有“故園何在七鯉鎮,一畝之宮移入郡”句,知為贛州七鯉人。冊頁的轉讓者清楚來路,稱袁獻祚在吉安、萬載一帶為小吏,最后落腳于景德鎮,筆者認為此說與貢生的身份大體相符,可以采信。
陳曇“擅長書畫,所作花卉頗有風致”。汀州伊墨卿于嘉慶四年任惠州知府,粵中習書者,幾乎無人不受沾溉,而陳曇尤為高第子,這些見于廣東清代書法史的有關論述。陳曇書畫的存藏,筆者未查到拍賣紀錄,至于深鎖何處博物館,不可蹤跡。此詞稿墨跡是師從伊墨卿后的初期之作,已顯然可見影響之跡。伊《留春草堂詩鈔》有陳曇跋,記自辛酉嘉慶六年“以詩受知吾師伊墨卿先生,始執贄于其門”。次年伊罷郡,遣軍臺,至嘉慶八年蒙恩放還,在省垣盤桓年余,“曇過從受業,輒忘昏曉”。伊秉綬詩軸上有題識“陳仲卿索題梁子春藏書圖”(詩見于《留春草堂詩鈔》卷五),書法冊頁題款有云:“仲卿仁弟秀才送予至豐湖,瀕行,出此冊屬書近句。秀才所著《海騷》乃足示后人,予別來所作只如此,亦可笑已。即將遠游,聊當聞聲。嘉慶壬申初春,秉綬記。”伊的詩集又有《望羅浮同陳仲卿,時方尊之日粵岳建祠焉》、《與陳仲卿游豐湖》諸作,《海騷》中也多有敬贈、懷想之作,可見兩人招邀游歷的情形。
舉人陳大經也是值得留意的人物。他的贈文同樣以寬慰為主調。文獻極少有關此人的記載筆者按:嶺南大儒陳澧父親陳大經不知是否此人?更無論其書法了。他是陳曇的總角交,見《陳孝廉大經》詩“子常總角交,風骨迥殊俗”句,長大是情誼篤厚的朋友。嘉慶十七年,陳大經病逝,陳曇為撰行狀,《寒夜追悼陳孝廉》詩“何日經過埋骨地,只雞斗酒相哭臨”句可謂情深入肌骨。《海騷》集兩人互為主客,呼朋喚友,往來倡酬的篇什極多,不再詳述。
同安陳標是陳曇的從弟,不讀《海騷》,是無法聯系起來的。卷二《從弟標歸里,既登舟,以舟人明日啟行,乃復歸宿,喜賦》,也作于嘉慶九年。三年后,陳曇又有《口號寄從弟標》詩。陳性是陳曇的從兄,大約一直寓居于廣州,直至嘉慶十四年去世。陳曇為之營葬,并題《十二兄性哀詞》二首,其中有“與子為群從,相依近十年”句。由此可知,福建同安和廣東番禺的陳氏家族,一直是音問不斷,來往密切的。這點是區域史地研究者可以留意的資證。
這一時期嶺南文人集會,祭念鄺露往往是一個主題,可稱自清初傳承不替的藝林雅事。陳曇極慕鄺湛若風雅,顏其居日“鄺齋”,又以《嶠雅》而題己集《海騷》,視鄺露手跡、故物更是癡戀不已。黃姬水刻漢茍悅撰《前漢記》一書,曾是湛若舊藏,陳曇得之,珍若拱璧。此書前有伊秉綬借觀題記。每逢鄺露生日,陳曇多主文會。屆時盡召文友,懸鄺露抱琴畫像,并以湛若曾藏琴作供,這在詩集中留有款款情深之嘆。徐信符《廣東藏書紀事詩》述馮龍官“綠野草堂”一則云:“嘉慶八年,于湛若生日,與陳大經、陳曇輩泛舟珠江,設畫像而祭之。”此時,冊頁上的幾位都在廣州,或許也是雅集的泛舟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