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時代的“文學(xué)”

在博士論文的后記里，我曾將最后的致謝，獻給故鄉(xiāng)消失的圖書館。高中三年，我在這座常常只有我一個讀者的圖書館里，與狄更斯、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普希金相遇。回憶起來，有兩個場景反復(fù)浮現(xiàn)，一個是站在圖書館小得只能伸進去一條胳膊的窗口前，緊張地等待著管理員幫我找著《大衛(wèi)#8226;科波菲爾》的下冊，自己在不安中清楚地聽到了心跳聲。另一個場景，是高三的某個晚上，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家，在細雨中匆匆地經(jīng)過一家商場，恍惚的瞬間，看到商場的櫥窗下蜷縮在破爛棉大衣里的流浪漢。那一刻我默念起不知道在哪里記下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受苦，他就是我的兄弟”。

回想起來，從故鄉(xiāng)消失了的圖書館開始，我決心以文學(xué)為志業(yè)。現(xiàn)在看來，往昔的一切或許帶著十幾歲的年齡常見的淺薄、夸張、自以為是的使命感，以及天真的英雄主義。但愿這一切以更加堅實的方式沉淀下來，無論如何，在獲得博士學(xué)位、名校教職后，近乎奢侈地，有可能基于理想而生活，對于當年在圖書館門前緊張地徘徊與在細雨中帶著憤怒穿行的高中生，也多少有了一份交代。

然而，就像“革命的第二天”不忍追問，往昔文學(xué)所賦予的“意義感”，坦率地講，正變得越來越微弱。如果“文學(xué)”僅僅成為體制內(nèi)的空洞能指，像灰塵般無力且自欺欺人地彌散循環(huán)，那么超市比圖書館更能給我安慰，那種生活世俗，然而及物。由此，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打通自己的“專業(yè)”與“生活”的可能性，這或是矯情地對于戲劇感的迷戀，或是對于狄更斯溫暖的霧中倫敦，對于雨果激情的革命巴黎，終究無法忘卻。

感謝書房外正在發(fā)生的一切，真切地和這個時代——尤其是“上海”——遭遇，高度戲劇性的甚或充滿荒誕色彩的當代生活，激活了大學(xué)十年的文學(xué)與理論資源，最值得“細讀”的巨作，是以后現(xiàn)代式的想象力酷烈展開的當代中國。由此，我將自己現(xiàn)在乃至未來的研究工作，概括為“改革”時代的文學(xué)研究，一切文學(xué)——從路遙到郭敬明——都是“改革文學(xué)”，真正有效的批評，是以文學(xué)分析的方式真切闡釋“中國故事”。在這個意義上，自己的研究工作，可以說是“新批評”+“福柯”，以我熱愛的“細讀”為基礎(chǔ)，重新理解當代中國“主體”的治理技術(shù)，這套“主體”與“權(quán)力”的復(fù)雜糾纏，必然在這樣或那樣的敘述中顯影。文學(xué)批評的意義感或正基于此，通過“形式分析”抵達“歷史分析”，重新建立“文學(xué)”與“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身處于“改革”這又一個“大時代”，誠如別林斯基所說的：“沒有一個詩人能夠由于自身和依賴自身而偉大，他既不依賴自己的痛苦，也不依賴自己的幸福；任何偉大的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會和歷史的土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