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士農民工的“圈樣”人生

2006年，38歲的農民工滕振國經過數年苦讀，終于考上了研究生，他也因此被評為“汝州市十大杰出青年”、“感動鷹城十大新聞人物”，成為求學上進者的楷模。3年后，滕振國研究生順利畢業，但捧著碩士文憑卻求職無門，不得不重新去做農民工，繞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妻子難過地抱怨道：早知這樣，當年就不該去讀書！

不甘平庸，農民工心懷讀書夢

1968年，滕振國出生于河南汝州市鐘樓區郭莊村。高中畢業后，他養過豬，賣過菜，還在火車站打過短工。

1994年夏天，滕振國的父親身患重病，病床上，他用戰抖的手拉住兒子，說：“你不成家立業，我死不瞑目。”為了讓父親心安，1995年春節，滕振國到鄰村女孩馮俊梅家相親，半個月后，兩人舉行了婚禮。

婚后，滕振國回到老家種地賣菜。沒多久，夫妻倆的甜蜜生活被艱辛淹沒，矛盾漸漸凸顯出來，經常為瑣事爭吵。

為了改變窮困潦倒的生活，滕振國決定重拾書本，參加自學考試。他很刻苦，時常學習到深夜。1996年，滕振國拿到了專科文憑，欣喜若狂地對妻子說：“俊梅，我現在也是大學生了！我要出去找份好工作，再也不用種地賣菜了！”妻子輕輕拿起丈夫藍色畢業證書，摸了又摸，比丈夫還興奮。

滕振國想到沿海打工，妻子不同意，因為他們的兒子剛出生不久，一家老小都離不開他。滕振國暫時放棄了出遠門打工的想法，找到以前的中學同學，希望能幫他找一份小學老師的工作，但沒能如愿。懷揣文秘專業的專科文憑，滕振國前往一些企業應聘，卻發現這些企業做文秘的大多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自己完全沒戲。

輾轉幾個月，滕振國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生活又回到了起點。他很失落，也沒心思種地賣菜了，妻子馮俊梅見此情景既心疼又生氣，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后，氣憤地燒了丈夫的書本，罵道：“讀書，讀書有啥用？還不如好好種菜！”

打那以后，馮俊梅只要一見到滕振國看書，就會冷嘲熱諷。滕振國知道妻子心里有意見，盡量不在她面前看書。他不想被妻子看不起，堅信努力讀書，一定能找到一條出路。

滕振國一晃到了34歲，讀書的夢想漸漸被他封存在心底。

2003年，滕振國通過同學介紹，在江蘇技術師范學院后勤服務公司物業中心當起了管理員，月薪540元。收入低，工作卻很穩定。他住在學校警衛室，主要工作就是看管教學樓，管理多媒體設備。

隨后，滕振國把妻子接到學校做清潔工，月薪500多元。到學校的第一個晚上，馮俊梅住在干凈的房子里，感覺像在做夢，她問丈夫：“振國，這里真好！以后咱們就住在這里了？”

“嗯，以后我們就在大學里生活了！”滕振國肯定地回答。

滕振國很珍惜這份工作，因為他又可以理直氣壯地看書學習了。他工作十分賣力，連續3年被評為學院后勤工作先進標兵，老師學生都很喜歡這個話不多、斯斯文文、干事認真的管理員。

一次，該校藝術系老師吳錦川發現滕振國在看一本理論書籍，有些吃驚，與之一交談，才知道眼前這個樸素的農民工居然有大專學歷。吳錦川問他：“小滕，還想繼續讀書嗎？”

滕振國說：“當然想啊，可現實不允許啊！”

“有什么不允許的，這里工作不太辛苦，正好可以把以前丟失的東西找回來。不過，你丟10多年了，能追上嗎？”吳錦川問。

“能，沒有問題。”滕振國心中求學的火焰從來沒有熄滅過，此時燃燒得更旺了。他說做就做，從2003年到2004年，不到一年時間就通過自學，通過了南京師范大學文秘專業自考本科的10門功課。

峰回路轉，苦讀成“碩士”

2004年初，滕振國36歲了，當得知自己專科學歷也可以報考研究生時，他毅然決定，“用5年時間考上研究生”。遠在老家的父母和兒子知道滕振國的決定后都很高興，他的兒子甚至還向學校同學夸耀：“我爸爸要當研究生了！”他年紀太小，雖然不知道研究生是什么，但知道那是一條可以改變家庭境遇的道路。

從此，滕振國在不足10平方米的臥室兼辦公室里，幾乎把所有業余時間都放在了學習上，有時一連幾天不出門。為了省錢，他甚至舍不得吃肉。

2005年12月的一天，滕振國一進家門就坐下來看書，妻子很不高興，問他：“兒子馬上要上初中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怎么了？”滕振國抬起頭，不解地反問妻子。

“上初中要花很多錢呀，你成天看書，有時間不如去找點活兒干！”

看著妻子，滕振國一陣心酸。為了這個家，妻子這些年舍不得給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滕振國有些愧疚地對妻子說：“等考了研，咱就有機會找到好工作，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馮俊梅看著丈夫這么多年來一直穿著30多塊錢一雙的皮鞋，一個月了還舍不得吃一次肉，鼻子一酸，不再言語。

2006年，滕振國報考了重慶師范大學的研究生。這一次，他收到了該校哲學系倫理專業思想政治教育方向的公費碩士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拿到錄取通知書后，他心里一半是幸福，一半是憂慮。自己去重慶讀書了，一家人將分隔三地，收入減少了，開支卻增大了。但是，38歲的他太珍惜這次圓夢的最后機會了，他不想放棄。

滕振國沒有想到，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名人”。2006年10月，他被評選為“汝州市十大杰出青年”。11月，他又被評為“感動鷹城十大新聞人物”，并獲得一個響亮的名號——“碩士農民工”。人們向他表示祝賀，投來敬佩的目光，馮俊梅也感到無比榮耀。

當地媒體爭相報道這位“碩士農民工”的自學經歷，一時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2006年11月16日，汝州市政府決定在廣大青少年及外出務工人員中開展向滕振國學習的活動，還召開了學習滕振國先進事跡座談會。受邀參加座談會的滕振國，一遍又一遍地向人們講述自己的故事。

滕振國頑強自學的精神，無疑是教育學生的最好范本。2007年1月25日，汝州市委宣傳部邀請滕振國到各中學演講。他站在高高的演講臺上，看著臺下被自己經歷感動的孩子們，自卑感徹底消失了。

滕振國過年回家，家里為他燃放了鞭炮。春節到老丈人家拜年，岳母以前總是埋怨他不會掙錢，現在卻覺得這個女婿讓自己臉上有了光彩，特地到集市買了肉，燒了一大碗，不停地夾到滕振國碗里，說：“吃吧，可苦了我們姑爺了！”說著，雙眼潮濕了。

種種榮譽，讓滕振國忘卻了艱辛，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之中。

夢醒時分，他還是一名農民工

2007年9月，滕振國到重慶讀書去了。

開學不久，汝州市勞動就業局領導驅車數千公里趕到重慶慰問滕振國，特地給他送來助學金。上學期間，滕振國沒有兼職，一門心思地讀書，他說：“我要珍惜每一天。”

滕振國的生活依舊拮據，每個月200多元的補貼，勉強夠生活費。妻子打工掙的錢要供孩子上學，他只能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畢業后找份好工作上。這名汝州市的“杰出青年”，首先希望畢業后能在家鄉的事業單位找份工作。研究生二年級暑假，他找到汝州市的一位領導，領導熱情地接待了他，并對他說：“我們一定會考慮你的就業問題，好好學習，你是我們汝州的驕傲！”

有了領導這份沉甸甸的承諾，滕振國高興地回到了學校。

轉眼研究生畢業了，滕振國再次找到這位領導，領導卻告訴他，汝州市的行政事業單位暫時沒有招錄計劃。即便有，他的年齡也已經超過了規定，不符合招錄條件。

領導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打碎了滕振國回家鄉做“公家人”的夢想。這幾年，他全部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幾乎與世隔絕，他開始有些后悔。

去不了事業單位，滕振國想起自己曾到一些中學作過報告，決定去學校試試。2009年12月的一天，他鼓足勇氣來到汝州某中學，走進校長辦公室，紅著臉說自己是來應聘的。校長聽了，熱情地接待了他。滕振國做完自我介紹后，雙手將自己的履歷遞給校長。校長認真翻閱后，許久沒說一句話。

終于，校長開口了：“振國啊，是這樣的，你的履歷確實很豐富，但你的專業是倫理學，到我們中學教書，專業不對口啊。而且，現在招聘都是要經過考試的，你的年齡也超過了……”

滕振國又來到另外一所中專學校。他還記得2007年這里曾掛著“熱烈歡迎自學成才模范滕振國”的橫幅，歡迎他來演講，可這次他在這里遭到了冷遇，學校以相同的理由回絕了他。

回到家里，滕振國看到3年前獲得的那面“感動鷹城十大人物”的錦旗，心里一陣酸楚。自己曾經感動了那么多人，如今為什么感動不了一家單位呢？從2009年下半年到2010年4月，滕振國給國內上百家企業投過簡歷，都石沉大海。

求職屢屢受挫，滕振國的心情跌入失望的谷底。更讓他揪心的是，兒子的學習成績日益下滑。他打電話問兒子學習情況，兒子總是支支吾吾。2010年4月22日，滕振國還在睡夢中，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是80多歲的老母親打來的。電話那頭老人焦急地說：“振國，娃不見了！”

滕振國放下電話，立即往家趕。夫妻倆找了整整一天，才在縣城的網吧里找到兒子，兒子當時正在游戲中“酣戰”。

滕振國痛罵兒子不爭氣，兒子卻哭著吼道：“我想你們的時候，你們都不回來看我，我不想上學了。”這些年來，滕振國與妻子在外打工、讀書很少回家，與兒子的交流僅限于電話。他以為自己的奮斗精神給孩子樹立了榜樣，卻沒想到由于長時間與孩子分離，父子之間已經非常陌生了。

把兒子領回家后，滕振國苦口婆心地勸他說：“孩子，爸爸要打工、讀書，都是為了以后讓你過上好日子。你才讀初三，不上學，能去干什么呢？”

“上學有啥用？你都研究生畢業了，還不是找不到工作？”兒子振振有詞地反駁他。

滕振國無語，落淚。研究生畢業后，他承受了太多失敗和打擊，但為了自己的家庭，他都咬牙強撐著。他耐心地對孩子說：“兒子，這只是暫時的，相信爸爸，爸爸會找到好工作的。”這句話，他是說給兒子聽的，更是說給自己的。

萬般無奈之下，滕振國找到以前的工作單位——江蘇技術師范學院后勤服務公司物業中心。集團領導接納了他，還是讓他做以前的工作。

生活還是原來的生活，什么也沒改變。馮俊梅十分后悔，她文化程度不高，不能理解這一切：“讀書咋不管用了？”滕振國的同事們也無法理解，這個曾被鮮花簇擁的“楷模”，怎么還干著原來的活兒？

編后：一個刻苦勤奮的農民工堅信“讀書能改變命運”，憑著頑強的毅力自學，考上研究生并獲得碩士文憑，但結局卻與當初的愿望大相徑庭：找不到自己期望的工作，內心失去了原有的平靜與平衡，人生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滕振國的經歷顛覆了很多人長期信奉的觀點，也讓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認真地想一想：讀了書、獲得了文憑就等于掌握了知識嗎？掌握什么樣的知識才能在當今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里獲得職位？獲得文憑后除了找一個體面的工作外還有其他方法改變命運嗎？

（壓題圖：騰振國在給學生演講）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