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6歲的我正在家鄉(xiāng)山西臨猗縣上高中,那時學習文化課是次要的,主要還是社會實踐。這年2月,我榮幸地被班主任老師選中,推薦到鎮(zhèn)上的信用社實習。我到信用社不到一個月,縣里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不知是誰對毛主席心懷不滿,用了很巧妙的方法,把報紙上的詞和句子剪下來,拼湊成一篇語言十分惡毒的攻擊文章,郵寄給了當時的黨中央,連信封上的字也是從報紙上剪貼的,這在全縣乃至全省的影響都十分惡劣。因為沒有任何筆跡可以比對,破案難度可想而知。省公安廳立即派要員來縣里坐鎮(zhèn)指揮,擺出了一副不偵破此案絕不收兵的架勢!
一時之間,我們這個小縣城如臨大敵。這天,信用社主任老趙從縣里開會回來,顧不得喝一口水,就把全體人員召集到一起,傳達縣上的緊急會議精神。上面要求各單位清理近一年以來的報紙,以便從中找到破案的線索。
我們這個不到10人的單位緊急行動起來,把所有報紙翻騰出來,按月按日一張一張地進行排序整理。
信用社當時只訂了一份《人民日報》,平日只有主任老趙一人享用。老趙是工農(nóng)干部,沒什么文化,但很愛讀報紙,而且對報紙的管理也很認真。我平日里也喜歡讀報,每天報紙送來后,主任先拿去看完,我才去他辦公室要報紙看。
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搜尋整理,我們單位還有4份報紙沒找到。那時房子的頂棚、墻壁、窗戶大多是用舊報紙裱糊的。大家便把兩張桌子疊到一起,站在上面往房子的頂棚看。這可苦了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都像鷹一樣,在裱糊好的密密麻麻的報紙中一張一張地搜索,絲毫不敢有遺漏。經(jīng)過大家的認真辨認,還真的找到了兩張報紙。只剩下兩張報紙了,大家又連續(xù)作戰(zhàn),分頭在自己宿舍的墻壁和窗戶上搜尋。
工夫不負有心人。傍晚,我終于在副主任老郭宿舍的頂棚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報紙,揭下來一看,果然是其中的一張,大家都無比興奮。老趙不失時機地給大家鼓勁兒:“光明就在前面,勝利即將到來,大家再努努力,爭取天黑前找到最后一張報紙!”
大家雖然很累,但想到只剩最后一張報紙了,又都精神飽滿地投入搜索工作中去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還是沒有找到那張可惡的報紙,大家都很著急??芍睔w著急,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像警犬般一遍一遍地在墻壁和窗戶上裱糊的報紙中細細搜尋“獵物”。
大家搜尋完了每個角落,仍然沒能找到那張要命的報紙。
如果找不到那張報紙,就意味著我們這個單位可能隱藏著現(xiàn)行反革命,弄不好單位里的每個人都要去縣里的“審查班”接受審查,那時縱然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主任不甘心,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把大家從被窩里叫起來。他作了動員,說:“今天就是吃屎喝尿也要把那張報紙找出來。另外,你們再仔細回憶回憶,有誰看了報紙沒交給我。”
大家又把搜尋過的頂棚、墻壁、窗戶紙重新查看了一遍,仍然毫無所獲。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剛到信用社時,曾從老趙辦公室拿過一份報紙,看完后,我因為內(nèi)急,就拿著報紙去了廁所。辦完“大事”,一摸口袋,沒帶手紙,看到手中的報紙,想也沒多想,就讓它成了我屁股的犧牲品,剩下沒用完的,順手一揉,扔進了茅坑里。
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汗水頓時濕透了全身??粗蠹颐β档臉幼樱覞M心愧疚,但一想到去“自首”要承擔的后果,又害怕起來。我穩(wěn)了穩(wěn)神,繼續(xù)裝出一副賣力尋找的樣子。
尋找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幾天,大家都滿臉懊喪,特別是主任更是一連幾天都不肯吃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見任何人。
看到大家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再隱瞞,但又沒勇氣站出來把真相告訴大家。
明天就是上報清查結(jié)果的日子了,我看見主任就像是大病了一場,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頭發(fā)蓬亂,身體更加瘦弱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睡。一想到主任第二天要去縣里,這一去兇多吉少,腦子里就不斷浮現(xiàn)出主任平時對我的關(guān)心和照顧。我不能昧著良心讓他去頂罪,如果那樣,我會一輩子感到不安的。
想到這里,我狠了狠心,從床上躍起,披上衣服,去敲響了主任的房門。
他根本就沒有睡覺,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在狠命地抽,地上扔滿了煙頭。他問我:“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有什么事情?”
我一股腦兒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
主任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好久才說:“你這孩子,讓我說你什么好呢?”
過了一會兒,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對我說:“快去把大家都叫來,咱們還是有希望的?!?/p>
大家很快都來到主任房間,他吩咐道:“大家晚上不要睡覺了,拿上手電,在茅坑里撈一撈,看能否把那張報紙找到?!?/p>
于是,大家有的打著手電筒,有的用鐵锨在臭烘烘的茅坑里翻尋,茅坑里散發(fā)出的惡臭熏得大家干嘔。一直折騰了兩三個小時,最終還是無功而返。
看來,只有去縣里坦白交代了,我堅持不讓主任替我頂罪。
主任對我說:“你不能去,你還小,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p>
我很感動,不由得哭了,對主任說:“我自己做的事情不能讓你去承擔。正因為我小,只要把事情經(jīng)過講清楚,他們會相信我的。”
副主任老郭對主任說:“明天就讓他和你一起去縣里,我想不會有什么事的,那些人不是沒腦子,一分析也知道是小孩子鬧著玩的。”
主任看著我,說:“既然你執(zhí)意要去,那你就把事情經(jīng)過寫一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到時候也不至于手忙腳亂?!彼f這話時,眼里噙滿了淚水。
事情并不像大家說的那么樂觀。我和主任到了縣里的“清查指揮部”,主任把事情經(jīng)過給領(lǐng)導(dǎo)們一說,有個頭頭冷笑道:“每個被送到這里的人都說是有原因的,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們不能聽你們的,要接受嚴格審查?!?/p>
他指著我,對一名指揮部成員說:“去給他辦一下手續(xù),把他送到審查班。”
主任一再哀求他們放了我,但那些人就像泥塑像一般,再也沒理睬我們。
就這樣,我被送到設(shè)在縣生產(chǎn)資料公司一個大庫房的審查班。那里關(guān)著300多號人,見我到來,都懶洋洋地抬起頭,冷漠地望著我,就像看見一頭即將被屠宰的牲畜一樣。大家的命運都一樣,誰也救不了誰。
在審查班的日子里,每天都是無休止地寫事情經(jīng)過,寫一遍不行,再寫一遍,尤其要認真描寫細節(jié)。寫好后,就有人把材料拿走,第二天又要求你再寫。直到最后,我都能倒背如流自己寫的東西了,連標點符號也不錯一個。
我們這些人除了寫檢查材料外,學習毛澤東選集成了每天的必修課,要求每個人要從靈魂深處鬧革命,和自己的反動思想“刺刀見紅”,最后達到“腦子清,眼睛亮,方向明,路線正,跟著毛主席一心一意干革命”。每天下午的“刺刀見紅”會,是我最害怕的,每個人都要毫不留情地糟踐自己,說出來的話雖然都是言不由衷,但讓人聽了就跟真的似的,還挺感人。
我是“審查班”中年齡最小的一個,開始聽別人那么不留情面地自己罵自己,還覺得很有意思,好幾次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后來也就習慣了。大家不但罵得痛快淋漓,還罵出了水平,比如:“我是一個不稱職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原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簡直就是一個蟲子,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上來,純粹就是糟蹋糧食來了”等等。
在審查班受審查的第25天早上,我正在刷牙,和我挨鋪住的人看著我說:“你嘴里怎么漏水呢?”
他不說我沒在意,一說我就覺得嘴里的水一個勁兒地往外流。我趕忙回到住地,拿起鏡子一照,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巴有點歪,上嘴唇的肉都往下嘴唇的左邊擠壓過來,改變了上下嘴唇的對稱形狀,成了很不規(guī)則的上下斜角,上下嘴唇間就像突然冒出了一條小溪,溪水從中間一瀉而下。我的右眼也不太對勁兒,有一種嚴重上挑的感覺,左眼瞇住了,蒙蒙眬眬的。我扔下牙具,找到隊長,向他說明了情況,他仔細端詳了我好一陣子,才關(guān)切地說:“你去醫(yī)院看一下吧?!?/p>
我去了縣醫(yī)院,大夫一瞧,說:“這是典型的口眼歪斜,也叫顏面神經(jīng)麻痹。”又很鄭重地告訴我:“這種病得抓緊治療。遲了,就恢復(fù)不了原狀,你的臉以后很有可能就一直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我害怕了,我還小,以后還要找對象,這個模樣豈不是毀了我一生嗎?
我不敢怠慢,回去把醫(yī)生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隊長,他有些不太相信,又和我一起來到醫(yī)院,證實了我的病情后,說:“看來你這病還比較麻煩,但我做不了主,需要給‘審查指揮部’打報告。”
直到現(xiàn)在,我仍非常感激我們的隊長,他在“審查指揮部”據(jù)理力爭,才沒讓我的病情延誤。
我這種病針灸效果最好,而我父親就是這方面的專家。我破例被“大赦”,回到了久違的家中。在父親的精心治療和母親的細心照顧下,不到兩個星期,我的病就基本痊愈了。
后來,“清查指揮部”還派人來我家看我是否好利索了,如果病好了,還要我回“審查班”繼續(xù)接受審查。父親對來人說:“這種病很頑固,沒有一年半載很難治愈?!眮砣艘彩欠蠲惺拢牳赣H這么一說,加上母親做了一頓很豐盛的飯菜款待他,也就“嘴軟”地回去復(fù)命了。
我在家一直待了3個月,再也沒有回那個“審查班”。后來聽說“審查班”對所有可疑人員嚴格審查了半年,沒有任何結(jié)果,最終不了了之,我和所有無辜受害者的噩夢才結(jié)束了。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