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南京、西安、荊州、興城以及臨海、大同六座城市的代表在南京召開了古城墻科學保護第二次學術論壇。參會代表均為各地城墻保護最前沿的管理者,會議的主題是城墻保護管理經驗和中遺前景。這次會議的背景是:2006年國家文物局新公布的申遺預備清單增加了“中國明清城墻”項目,初步納入清單的城市有南京、西安、荊州和興城,分別代表了明清時期都城、二級王都、府城和衛所。這個名單引發了國內諸多城市的興趣,于是在2010年組合申遺城市召開第_二次論壇時,參與城市變成了“4+2”。
如果考察更遠的背景,則是從1980年代末以來,“出于重塑城市歷史文化形象的需要,整修、甚至復原古城墻成為一種全國性的風氣”,學者楊國慶認為,這是城墻實現文化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在這種意義上,如果說組合申遺是個“殼”,那么對于具備審美價值和文化意義的中國明清古城墻來說,由此帶動對保護修繕和常態化管理的關注,無疑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內容的“核”。以2007年南京古城墻科學保護論壇”形成的《南京宣言》為節點,一批古城墻的保護開始進入到一個提速階段,在管理體制、法規建設、資金投入、修繕修復、環境整治、展示利用、民眾情感置人等方面均有了長足的進步,同時也面臨著形形色色的困擾。
理管理體制之困
老文物工作者李金法曾經因為砍城墻上的樹被派出所拘留,因為按《林業法》,直徑5厘米以上的樹木不允許砍伐。以荊州為例,城墻本體歸文物部門管理;周邊環境整治及綠化歸園林部門;內外環道、護城河水體范圍屬建設部門下屬的環城公園;城市建設與改造項目歸規劃部門審批。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浙江臨海的臺州府城。
幾乎每一個城墻工作者都在呼吁,理順城墻管理體制,建設專門的城墻保護機構。
體制不順帶來了很多問題:多頭管理,各自為政,責權界限不清;部門之間觀念與認識不統一,互相扯皮……這些共性問題,存在于很多有城墻的城市。
南京的問題是,現存25公里城墻之間互相不能貫通,隸屬于南京市的十個行政區,在地理上造成管理的困難。
遼寧興城成立了城墻景區管委會,文物旅游收益歸管委會,保護管理職責歸文物部門。文物旅游收入的增加,文物部門支配不了。而由于沒有保護規劃,在國家和省里也申請不到經費,所以日常的維修保護也難保證。
隨著主要領導的更替,管理機構的屬性也會出現不穩定狀況。如西安,1979年以來,城墻的管理機構經歷了多次調整。
在這種體制復雜的情況下,協凋機構的出現成為大勢所趨。2009年,南京市市長辦公會明確,明城墻由市文物部門統一管理,即,以文物部門為主體的網絡管理模式,市、區及相關單位三級聯動,社會參與。南京市城墻管理處處長楊孝華認為,這種管理運作模式的優勢在于,人員混崗有利于人才互補形成合力,三級聯動能最大限度調動社會力量;弊端則體現在,對城墻多級保護,交叉管理,協調不及時容易形成推諉現象,也不利于整合文物旅游資源。
西安則在嘗試管理與運營分離的探索。2009年撤銷原機構,成立了新的城墻景區管委會,實行“事業單位,企業管理”,除了負責城墻本體的保護管理及周邊環境建設,又成立城墻旅游發展公司負責城墻景區的開發利用等運營工作。因此財政支出可逐年遞減。正在積極籌備的西安城墻保護基金會,也意在探索全社會參與城墻保護的模式。
從2009年開始,大同開始有計劃地在保持傳統工藝、傳統材料和傳統形制對明代夯土城墻進行修復,城墻的管理保護利用包括施工建設都由文物部門統一負責。體制的順暢,資金的保證,使城墻修復保護工作進展順利。然而這種順暢也有其特殊背景——修復工作受到大同市新任領導的高度關注。在這方面,各地城墻工作者都有類似的體會,那就是地方政府領導的重視非常關鍵。
由于立法規劃在前
由于舊城新城疊壓,古城保護的規劃和立法向來以艱難著稱。可貴的是,很多古城都頒布了專門針對城墻保護的條例或法規、文件。以南京為例,1982年,南京市政府公布了《南京市人民政府關于城墻保護的通告》、《南京市人民政府關于保護城墻的通知》;1995年制定、2004年修訂的《南京城墻保護管理辦法》,是保護城墻的專項法規;1992年,南京市建委會同規劃、園林、文化等多個部門組織編制了《南京明城墻保護規劃》;2007年啟動的《南京城墻總體保護規劃》。在2009年獲得國家文物局原則同意,用以指導和規范南京城墻的保護維修和環境整治。西安市人大常委會在2002年頒布了《西安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2009年又頒布了《西安城墻保護條例》。2003年荊州市頒布了《荊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暫行辦法》;即將出臺《荊州城墻保護管理辦法》并提交湖北省人大審議通過;此外《荊州城墻保護總體規劃》也完成了報批程序。
在城墻立法方面,起步較早的還有大同。1990年代中期,大同城墻因為亂搭亂建,受到新華社等媒體內參批評。1998年,大同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保護大同古城的決議》;2000年,大同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大同市古城保護條例》,并獲得山西省人大常委會批準,該條例使大同市政府將古城保護規劃列入了城市整體規劃中。作為全國19個有獨立立法權的非省會城市之一,《大同古城保護條例》也是全國第一例。2008年大同市人大常委會又通過了《關于大同古城保護和修復的決定》,提出對古城實行整體保護,加大資金投入。
但畢竟不是每個城市都會針對古城或城墻保護立法。如興城有關方面在古城內復建督師府建筑,文物部門就很無奈。
新理念:在修繕技術成熟的基礎上,讓日常維護科學化、精細化。
在過去的二三十年中,伴隨著一大批行業工作者的努力,城墻保護的理念與經驗不斷得到更新。同時,基于各種出發點的古都城垣復建與修補如何保持分寸,也一直存在著爭議。為什么修復城墻,如何修繕城墻?被業界持續地討論著。2000年在南京召開的“中國古城墻科學保護研討會”,通過了《中國古城墻保護準則》,被視為古城墻管理、保護和修繕人員的專業規范;2007年南京“古城墻科學保護論壇”上,一個重要的主題是探討新技術、新材料在城墻修繕中的運用,而且該論壇通過的《關于中國城墻保護的南京宣言》,又提出了中國城墻保護的普遍性原則。
這些規范和原則的形成,是基于中國明清城墻修繕保護技術的日臻完善。當然每個城市的城墻都有其特殊性,也需要適合各自特點的規范。如遼寧興城城墻在2008年夏發生了坍塌,坍塌地點并不是文物部門之前擔心倒塌的位置,而發生在1970年代進行過維修、沒有采用原工藝、原材料的地段。因此有學者建議,中國古都學會城墻專業委員會應該在總結各地經驗教訓的基礎上,組織出版城墻叢書,用于指導修復。
正是在修繕修復技術趨于成熟的條件下,部分城市古城墻的日常維護率先走向制度化、科學化、精細化管理階段。其中較典型的是南京城墻,經過十余年大規模搶險維修,現存25公里城墻完成修繕的有19.6公里,城墻外側環境整治已完成95%。日常保潔采取物業管理辦法,部分軍管地段實行協議合作共同管理;對城墻本體裂縫,膨脹、位移和沉降狀況進行數據監測;對27處險情段逐年維修消險。
另據了解,僅清除對城墻危害較大的植被雜樹雜草一項,南京城墻每年需耗資五六十萬乃至上百萬,而這只是日常保養比較普通的部分。每年的汛期排險也是各地城墻都要重點巡查關注的問題。
西安的做法是采取市場委托,對城墻古建筑和墻體進行常年連續基礎變形技術觀測;對墻體存在的214條裂縫、15處沉降進行分析排隊,在問題比較嚴重的18處裂縫,設立觀測點,實施日常定期觀測,建立城墻四色等級安全預警機制,從而為城墻整體保護維修年度計劃、方案和中長期保護規劃提供依據。
在資金投入上,據不完全統計,過去十年南京市各段城墻本體修繕投入約2億,其他環境整治和棚戶區改造等費用近40億;西安市在城墻本體修繕、環境整治及日常監測方面投入大約6億元;臺州府城用于本體修繕和環境整治的資金是1億元;荊州市共籌集資金2.3億元用于城墻保護范圍內的環境整治,其中用于城墻本體保護的約4000~;大同市2009~2010年僅東城墻修復直接投資即達1.7億元。
除了城墻本體修繕或修復,更大比重的資金主要投向和城墻有關的環境整治、對公眾展示和監測保養。經歷了最初的“一拆了之”、“亮出城墻”,從業者也在反思城墻周邊環境建設存在的問題,比如展示趨同或者對環境的“保護性損害”。臨海市博物館館長徐三見指出,城墻周邊的環境整治在種傾向,一是整治力度不足,仍有大量后期建筑影響城墻景觀;二是大拆遷,大改造,不管風貌是否協調,凡在沿城若干米之內,一概拆遷。拆遷之后,大舉綠化,美化,不斷對之涂脂抹粉, “公園式美化”弱化了城墻的歷史滄桑感。如臨海臺州府城外沿江民居,從唐宋以來就沿江沿城墻修筑,已經成為城墻景觀的一部分,但由于居民侵占墻體嚴重,環境整治時,為保護城墻本體,沿江建筑一起被拆除,非常可惜。
城墻代表的城市精神
與普通民眾息息相關
蘇州大學教授葉琳瑯指出,今天,我們對古城、古都城垣的復建都應該有新的認識。過去大部分城墻被拆,一是不再有軍事防御的需要,二是妨礙交通,復建被認為是沒必要的。而現在對城墻的修補,是對文化景觀的再現,對城市文化積淀的恢復。因此,今天如何利用城墻,厘清城墻的文化意義很重要。比如西安人就驕傲地宣稱,城墻是西安的地標性建筑。
同樣感到驕傲的還有南京市民。1990年代,由平山逸夫以及日本三位前首相發起,在日本全國巡展南京城墻的城磚,引發了日本民眾自發捐款,為南京大屠殺贖罪。紀錄片《南京明城墻》的制片人朱冬梅女士談到拍片初衷時表示,作為一個普通南京人,她希望通過影像的傳播,喚醒大家更多的城市歷史意識,并希望能建立南京的城墻影像檔案。正是從朱契開始,幾代南京人構筑起的城墻情結,使今天的南京市民把捍衛城墻視為義務:城墻違規行為隨時有人舉報,舊城磚回收工作得到市民的熱切支持。南京市副局長楊新華說,“因為城墻,把這些熱愛城墻的人牢牢地聯系在一起。有機會保護城墻,是我們的幸運。”
普通市民對城墻的情感反饋,也說明今天的人們已經意識到,城墻不能僅僅被作為城市的“景點”去保護,它們所包含的城市精神,也和每一個生活在城市中的民眾息息相關。由于實施了明城墻風光帶規劃,南京在2004年獲得建設部頒發的中國人居環境范例獎。正如文化部部長蔡武說過的,文化是保證城市居民生活品質和提高幸福指數的重要因素,在推進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必須充分考慮城市精神對滿足居民內在需求的重要性。
“保墻派”的期待和建議
楊國慶認為,“中國大規模的拆城運動,一度是伴隨著城市的擴張發生的。”1950年代,北京、南京、蘇州等城市的城墻陸續被拆。而沒保住北京城墻成為梁思成先生的莫大遺憾,所以當聽說西安要拆城墻時,他仍想努力,致信一直比較重視文物的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勛,提出西安作為二級王城的重要性,在習仲勛副總理的過問下,西安明城墻才得以完整保存。
所以,對于今天的保護城墻行動,羅哲文先生感慨良多。他說作,為“保墻派”的一員,對每一位參與城墻保護的人表示敬意。
有城墻情結的不止羅哲文先生,伴隨著城墻拆與保的歷程,也產生了一批批熱愛著古城墻的文物工作者。像荊州的李金法,大同的安大鈞,南京的楊新華、楊國慶,臨海的盧如平……都是對城墻保護極其執著的人,始終堅持在研究和保護的一線。原大同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安大鈞,從立法開始關注城墻保護,其1998~2008年擔任人大常委會主任期間,也正是參與大同古城保護的十年。
除了對城墻保護的熱情,他們還從一次次從經驗教訓中提取保護的思路。楊新華認為,在各個城市都陸續進入對城墻關注較多的今滅,城墻工作者已經從探討城墻的搶險、維修、環境整治,過渡到關注如何把城墻的保護管理建設、日常管養變成日常機制;思考城墻的展示與合理利用;思考如何變“死保”為“活保”,以達到雙贏。
4+2或者更多:明清城墻聯合申遺的現實與糾結
目前“中國明清城墻”只是進入了40家申遺預備清單,申遺文本的編制協調、申遺范圍的劃定,時間表的確定都尚未進入日程,而意向進入或者“被加入”的明清城墻城市還在陸續添加,甚至這也是最初進入名單的四座城市的愿望。
“古代中國城墻數量眾多,在整個封建社會,城墻都是城市最重要的標志之一。雖然經歷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拆,但仍有一些城墻幸運地留下來。”而即便單純從藝術性來看,城墻和雄偉壯觀也順應了我們的審美。初步進入申遺預備名單的四座城市,南京城墻原始長度35.267公里,現存25.091公里;西安城墻原始長度13.9公里,維修后現存基本完好;荊州城墻原始長度10.9公里,現存8公里;興城城墻原始長度3.348公里,現存基本完好。其中南京明城墻屬于京師城池規格,西安明城墻屬于二級王城,荊州古城屬于府城,興城是中國僅存的明代衛城。除了這四座城市和已經列入世遺名單的平遙,還有一些小域如壽縣、襄樊、臨海、大同和崇左等等,都因城墻的存在而格外散發著魅力。
如臨海臺州府城墻,被認為是北方長城建筑的范本,即防倭寇又防洪,其西南兩面城墻長2370米,除垛口系1990年代重修外,余皆保留歷史原狀,七座城門尚存有四,弧形馬面也非常有特色。又如大同古城城墻,包括北魏時期的城垣、唐遼金元時期的云州城城墻及明代一大三小的“鳳凰城”,各時代修筑的痕跡集中重疊,現存地表城墻夯土部分保存良好,墻體最高達14米。
由于有了申遺的目標,要把這些城墻放在中國明清城墻遺產的視角去考察,對于參與其中的城墻工作者來說,也是工作思路和視野的考量。
因為組合申遺顯然不是僅有城墻情結就足夠。如果其中一座城市申遺,可能從地方行政角度去號召,相對比較容易實現申遺要求,但“中國明清城墻”項目涉及了對文化遺產重視程度完全不同的多個城市。文物工作者沈承寧指出,除了宣傳和學術研究不足,組合申遺的城市間合作交流也還不足。按慣例,捆綁申遺成功取決于最后一個達標的城市。當年作為大同市領導親歷云岡石窟申遺的安大鈞坦言,僅“4+2”的“2”要進入申遺名單,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2013年、2014年南京要迎來青奧會和亞青會兩個體育盛會,如何在大規模城市建設過程中保護城墻,依然讓大家感覺憂慮。
因此,大家也在期待2007年才成立的中國古都學會城墻專業委員會能發揮更大的平臺作用。但這個學會終究是民間學術團體,不具備行政權力,對申遺的促進作用有限。在2010年的南京城墻研討會結束后,以該團體的名義發出了致南京、西安、荊州、大同、臨海和興城市政府的建議函,建議各城市調整城墻管理機構和體制,立項維修亟待修繕的城墻,建設城垣歷史展覽場所,協調有關部門盡快啟動申遺工作等等。等于以更務實更低調的方式希望對申遺以及更長遠的城墻保護盡到督促之責。
另外值得欣慰的是,在城墻工作者層面,大家已經取得的共識是,申遺本身可能是爭得一個榮譽,但同時更是爭得一份責任。正如楊新華所說, “關于城墻的保護,我們大家一直在努力。實現城墻申遺的目標需要很多條件、機遇,受制于各方面的因素,因此未必能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實現,但是經過我們蜜蜂釀蜜一樣的努力,今天的工作將來會惠及后人,作為城墻保護工作者,我們心安理得。”